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号称晚清四大冤案之首。当时审案的焦点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小白菜的丈夫是不是被毒死的。另外一个就是杨乃武与小白菜到底有没有私情。
让我们也来当一回主审法官,以审案的角度来重新看一下这个案子。
首先,小白菜的丈夫葛小大到底是不是被毒死的呢?据原案所保留下来的清代刑部档案来看,这确实是这个案子最大的一个症结所在。
小白菜的丈夫葛小大原名叫葛品连,是一个豆腐店的伙计,有一天他身体不舒服,不停地呕吐,就请假回家休息。说到了家还呕吐不止,他就怀疑自己得了一种叫“流火疾”的虚症。跟我们生活中的好多人一样,他也不看医生,就自以为是的叫小白菜上街买了桂圆和人参给自己补补元气,结果这一补,当晚就病情加重,第二天就病发身亡了。大概这个葛小大本身得的就是实症,他自以为是虚症,结果这一补,阳火攻心,反倒一命呜呼了。大概是因为实症再加上桂圆与人参的滋补,葛小大临死的时候口、鼻中都流出血来,这个样子就有点像毒发身亡的了。于是葛小大的母亲沈喻氏就怀疑有人毒死了他,就到衙门报了案。
衙门的忤作沈祥,也就是法医了,大概他验尸的水平远不如大宋提刑官宋慈的水平高,所以简单地用银针测过有毒火攻心之状就判定是被毒死的。但沈祥还比较实事求是,他虽然觉得有可能是毒死的,但并不能确定是中了什么毒,所以他主张存疑,不作判定。可是县令刘锡彤的门生沈彩泉却主张既然是毒死的,就应该以中砒霜之毒的症状作结。两个人在争执的时候,又忽略了验尸的程序,导致关键的验尸工具银针未经擦拭就带毒应用,结果最后就坐实了中砒霜之毒的结论。
后来,这个案子经慈禧太后颁令重审之后,刑部关键的一步就是把葛小大的尸体搬运到北京的海会寺开棺验尸。因为这时候杨乃武的案子已经历经五次正审和五次复审,已是轰动天下的大案,所以光绪二年十二月九日海会寺开棺验尸这天,围观的人是人山人海。在众目睽睽之下,刑部验尸官得出了无毒病发而死的结论,连在现场观看的沈祥与沈彩泉也不得不心服口服。这个结论也就从根本上推翻了杨乃武案谋杀葛小大的关键。
回过头来,我们不禁想问,在浙江余杭初判的时候,沈祥与沈彩泉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犯错呢?除了葛小大口鼻出血的中毒表象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干扰了他们验尸的视线了呢?
确实有,而且还有两个关键的因素影响了他们的判断。一个是民间的传言,一个就是县令刘锡彤的态度。其实这两个因素也只是一个因素。那就是县令刘锡彤的态度。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们知道,民间传说与影视作品中大多描写杨乃武与县令刘锡彤向来不合。尤其是刘锡彤鱼肉乡里,而举人出身的杨乃武则经常替老百姓出头,甚至有时候还捉弄刘锡彤。更有甚者,因为杨乃武的老师在省里做官,所以有时候他还会到刘锡彤的上一级部门去打他的小报告。因此,刘锡彤本来就把扬乃武恨的要死。现在,有这么一件案子正好牵扯到杨乃武,而且还是杀人命案,而刘锡彤还正好是主审法官,所以他理所应当地挟私怨进行报复,导致杨乃武卷进冤案,也最终促成了这晚清最有名的一大冤案。
这么说,作为百姓与后人,就会觉得这种情节与“冤案”这个词儿特别切合——正因为有刘锡彤的诬陷,所以才叫冤案嘛。但是冷静下来一想,也有问题。如果这纯属是一个有意栽赃的冤案,在后来反来复去的复审与正审里,刘锡彤为什么会那么坚定的维持并维护原判呢?
有的人会说,这很容易理解,就像影视作品里描写的一样,正因为是刘锡彤的有意栽赃,所以他后来才怕自己栽赃的事实被戳穿,所以最后就成了一张煮不烂的铁嘴,死咬住原判不放。
但如果说刘锡彤自己是出于这个原因,为什么那么多江浙地方官与扯到这个案子里来的刑部官员甚至是朝廷大臣都这么维护原判呢?难道真的就纯属是官官相护吗?如果就纯属是官官相护的话,那为什么这个冤案最后却能得以昭雪呢?
事实上,如果不参看影视作品与民间传说的内容,我们在这个案件所能留传下来的资料里,并不能看出刘锡彤与杨乃武之间有多少个人的私怨。当最后冤案得以彻底平反之后,刘锡彤所受的惩罚是革职发配黑龙江,并不是处斩。要知道按清代的律令,有意陷害致死,形同谋杀,是要偿命的。而革职发配则是按渎职论处的,虽然发配黑龙江是从重处罚,但还是论其渎职,而非有意陷害。这也就是说,刘锡彤是判错了这个案子,却并不是故意栽赃、购陷了这个案子。
而且冤案平反之后,杨乃武与小白菜还是分别受到了刑部杖责八十与一百的处罚,在受了那么多酷刑之后,在冤屈被昭雪之后,他们反而还受到杖责的处罚,这就让人看不懂了。那也就是说,刑部认为他俩对于这个案件也是有责任的,那么这两个受冤的人又有什么责任呢?
还是要回到刘锡彤的身上来。影视剧里有一个明显失实的地方,就是刘锡彤初审这个案件时的真实年龄要比影视作品里来得老得多。当时葛小大身亡之时,刘锡彤已经七十岁了,也就是说他以古来稀的年龄初审了杨乃武案。在这个年龄,即使他与杨乃武有什么个人恩怨,我想也不至于还有那种要借事儿把杨乃武置于死地的狠劲儿。这个年龄容易有的一个毛病反倒是先入为主,抱定陈见,以至于固执难以改变,这事实上也是很多老年人容易犯的错误。刘锡彤在听到葛小大的继母报案之时,事实上正好也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而这个消息正是他先入为主地去理解案情的一个关键。因为他先入为主的理解,他的门生沈彩泉自然就秉承了他的态度,这样也就有了沈详与沈彩泉在证据上的误判。
那么这个消息又是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说刘锡彤的态度与沈祥他们所听说的传言其实是一回事儿的地方了,其实这就是这起冤案判断的第二个关键因素:杨乃武与小白菜之间的私情!
据当年《申报》揭密杨乃武案时的报道说,刘锡彤在审葛小大暴死一案之前,正好他的私人医生陈竹山到府衙来给他看病,这个陈竹山是当地的生员,平常就跟刘锡彤关系很好,他就把他平常听到的一些传言告诉给了刘锡彤,而这个传言就是当地举人杨乃武与葛小大的妻子小白菜有通奸之实,而且这件事街谈巷议,知道的人还很多。
要知道通奸在当时本身就可以论罪,现在葛小大暴亡,而且老婆与别人又有通奸的嫌疑,这下连傻子都会联想到“谋杀亲夫”那四个字。所以刘锡彤听了这话,先入为主地就认定了杨乃武与小白菜是因奸情而投毒以致葛小大毒发身亡的案情。
这叫什么?在法律上,这就叫做“有罪推定”。
我们知道,现行法律讲究的是“无罪推定”,就是不论他有罪没罪,你得先假设他无罪,然后要通过证据来说话,来证明他是否有罪。而“有罪推定”就是先入为主,戴着有色眼镜来看案情,自然会有偏差。可惜当时的人并不明白这一点,刘锡彤更是把杨乃武与小白菜二人有无私情当作是审案的一个前提条件,所以当时余杭县衙所提供的结案记录里反复提到的一个词就是“因奸投毒”。也就是说在刘锡彤看来,甚至是在后来很多复审、正审的官员看来,只要确实有“奸情”,那么“投毒”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官员根本不管“投毒”过程中的种种疑点,认定杨乃武与小白菜确实是“因奸投毒”了,这也就是因为“奸情”这一“叶”而障了“投毒”那一“目”。
既然这“一叶”可以“障目”,那么这“一叶”到底是怎样的,我们就要仔细来审视一下了。也就是说杨乃武与小白菜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情感纠纷?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凭什么要在“评点千古爱情”的系列里来谈及他们的故事?如果有的话,又该怎样来重新审视这段千古奇冤的冤案呢?
说到小白菜的冤情,我就不由自主会想到当年越剧演员陶慧敏演过的那个“小白菜”,我还记得当时电视剧是用一首民谣作的片尾曲。说“小白菜,泪汪汪,从小没了爹和娘;童养媳,苦难当,苦水比那溪水长。”陶慧敏把命运中那个无助女子的无助神情演得真是入木三分。
这个苦命的小白菜姓毕,原名叫毕生姑,很多文学与影视作品里却叫她为毕秀姑,大概这个“秀”字更能见出她秀外慧中的美貌与气质来。据说她长得很漂亮,可她的婚姻却真的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嫁的那个葛小大就是个晚清时期的武大郎,要文化没文化,要本事没本事,最后虽然没像武大郎去卖炊饼,也只能在豆腐店里当个小伙计。当时人们也大多觉得小白菜嫁给葛小大就算是一种不好的命运了,这从后来的民谣里也可以看出来一些。
说葛小大成了亲之后有一段时间没地方住,就租了杨乃武家的闲置的一间房子来住。葛小大每天都要到豆腐店去,有时还经常要住在店里,小白菜往往一人在家,他们又没有孩子,这也就等于小白菜经常是一个人住在了杨乃武的家里。
杨乃武并不是没有家室,他和他的老婆詹彩凤之间的感情还很好,这从他下狱之后,詹彩凤四处申冤、从不放弃也可以看出他们夫妻之间的这种感情。
但是这个詹彩凤只是杨乃武的续弦,也就是他后娶的妻。杨乃武本来是她的姐夫,在她的姐姐病逝之后,詹彩凤才又嫁到了杨家。但就在詹彩凤嫁到杨家来之前,小白菜夫妻俩已经租了杨家的房子住了。也就是说,在詹彩凤的姐姐去世到詹彩凤嫁到杨家来之前的这一段日子,有很多时候,有很多个寂寞而枯燥的日子,杨乃武与小白菜是要在一个屋檐下共渡的。
就是在这一段时期,传出了所谓“羊吃白菜”的传言。原来,小白菜因为长的漂亮,又嫁给了武大郎式的葛小大,就总有些地痞流氓、好色之徒常来骚扰。后来小白菜搬进了杨家,而杨乃武又是当地的举人,况且他还是个特仗义、又不怕事儿的人,所以无形中就成了小白菜的靠山。杨乃武原来的妻子也就是詹彩凤的姐姐还没死的时候,虽然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关系也很好,他还教她识字念书,但因为詹氏在,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但在詹氏死后到詹彩凤来的这一段空白时间里,杨乃武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待小白菜,这立即就引起了当年那些嫉恨之徒的非议,于是有人故意造谣,“羊吃白菜”之说,也就是说杨乃武霸占了小白菜的说法也就风行了起来。
后来,詹彩凤嫁到杨家后,对小白菜也还是很好,经常叫她跟她们夫妻俩一起吃饭。而杨乃武还是跟往常一样,有空的时候就教小白菜识字、读经。他们自以为行得正不怕别人嘴歪,哪知道唾沫腥子也能淹死人!
说葛小大听说这个谣言之后,有时晚上就悄悄地溜回家,结果发现除了读书、识字之外,杨乃武与小白菜并没有做其他的什么事儿,葛小大也就放心了。葛小大的母亲沈喻氏听说这事儿,也来偷看,结果也没发现什么,但这个沈喻氏却不像葛小大,她在葛小大的爹死后另嫁了一个姓沈的,所以叫沈喻氏,这个人是个碎嘴老太,她在外面就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事儿喜欢瞎说。本来别人说也就罢了,这下沈喻氏一说那就是家里人也这么认为了,所以当时“羊吃白菜”的说法就更为盛行起来了。以至于陈竹山在刘锡彤断案前以肯定的语气向刘锡彤揭发了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奸情。
那么,我们想问了,为什么谣言传的这么厉害,杨乃武却能不避传言,难道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吗?
我们知道,即使詹彩凤嫁到杨家后,在亲眼目睹了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关系后,也没有认为他老公与小白菜有私情,要不然她就不会跟他老公一样那样善意地对待小白菜了。况且,就算是在詹彩凤嫁到杨家之前,杨乃武的姐姐杨菊贞因为死了丈夫也一直住在杨家,她后来也是为了弟弟的冤情一再四处奔走,之所以她死也不屈服,就是因为她觉得弟弟与小白菜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所以这纯属是冤情。连杨乃武的姐姐和老婆,甚至还有那位葛小大,都认为杨乃武与小白菜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依杨乃武的身份和性情,他会怕别人的流言蜚语吗?
有一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那就是在葛小大猝死之前的半年里,杨乃武提出要涨房租,将八百文一个月的房租涨到一千文一个月,葛小大觉得难以承受这个涨幅,所以就和小白菜搬了出来。
要说这个房租的涨幅一下子涨了25%,那确实是不小,也难怪葛小大难以承受。你说杨乃武是个举人,家里还是当地有名的养蚕世家,也就是说家财还算是殷实的,为什么要对贫穷的葛小大与小白菜夫妻这么“抠门”呢?况且,小白菜一个弱女子,你杨乃武以前对她也还是保护的姿态,如今反倒加收房租,这实在有些不近情理吧。
其实,我想,这反倒是近情、近理的地方。
在詹彩凤和杨菊贞看来,小白菜只是跟他们家到一个饭桌上吃吃饭,并不能就说明什么。但在杨乃武这个知识分子看来,这个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楚楚可怜的小白菜未必就只是一个同一饭桌上的食客。
在葛小大看来,杨乃武晚上只是教小白菜写写字、读读经,也没有什么。但在杨乃武这个知识分子看来,这个能在寂寞的暗夜里聆听他教诲的小白菜也未必就只是一个学生而已。
尤其对于小白菜来说,杨乃武就只是他的房东吗?这是一个尊重她、善待她,并且还能教育她的人,在小白菜的生命里,她一定能找出一个可以替代葛小大的人,却一定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替代杨乃武的人。
所以这二人相处的日子,虽然合乎情而止乎礼,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说成是把柄的东西,但我相信,在这二人内心深处,在那属于人性与生俱来的情感世界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对方对于自己有多重要。
所以面对流言渐盛,我想杨乃武并不是无动于衷的。他不能表达些什么,所以他只能做些什么,所以他的“涨价”行为,促成了小白菜的离开。
我常想,如果葛小大不死,或者他死的再晚些年,待尘埃落定,一切皆成往事的到时候,杨乃武还会被卷进这旷世的冤案里来吗?
小白菜在刘锡彤先入为主的责问下本来也抵死不认,奈何经不住严刑拷打,最终只能承认是与杨乃武“因奸投毒”的。
有许多人怪小白菜把杨乃武扯了进来。我想在旁边议论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据《申报》当年的记载,小白菜当年所受的酷刑是“烧红铁丝穿乳,锡龙滚水浇背”,别说是小白菜,就算是个铁人也抗不住。小白菜屈打成招,我想,这大概也是因为杨乃武是这个无助的女子在最无助的时候所能想到的唯一的男人。
后来,还是在红顶商人胡雪岩的资助下,杨菊贞与詹彩凤反复上告,在《申报》报道的推波助澜下,这事最后竟然惊动了慈禧太后。由于审案的江浙官员大多是朝廷中正在得势的湖湘一派,慈禧太后正想借此案打击湖湘派的势力,于是杨乃武一案才有了得以彻底平反的机会。
但是即使在平反后,刑部在处罚了大批官员的同时,还是对杨乃武与小白菜分别给予了杖责的处罚。要知道杖责在古代那也是经常会打死人的,既然是冤案,当事人在平反之后为什么又会受到杖责一百和八十这么重的处罚呢?晚清刑部在上朝廷的奏折《浙江民人葛品连身死案审明定拟由》里说:
“葛毕氏捏供杨乃武商令谋毒本夫,讯因畏刑所致。惟与杨乃武同居,不避嫌疑,招致物议,众佥供同。虽无奸私实据,究属不守妇道。拟杖八十……杨乃武讯无与葛毕氏通奸确据。但就同食教经而论,亦属不知避嫌。应杖一百。”
这段话也就是说,即使没有“投毒致死”的实情,即使没有私下的奸情,但二人“不避嫌疑、不守妇道”的暧昧却也是为礼法所不容的。这也是当时很多外国人议论杨乃武一案的一个重要的所在,那就是原来中国人有一个比法更重要的东西,叫做“礼”。礼法、礼法,“礼”在“法”前,“礼”是比“法”还要大的法!所以会有那么多的官员认为杨、毕二人违礼即违法,所以刑部会在平反之后又给予二人“违礼”的处罚,这大概才是杨乃武一案所能见出的中国人所受压迫最为深重的地方。
在这种深重的压迫下,杨乃武与小白菜谁也不会承认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一种类似于爱情一样的情感。但我们作为后来人,却应该宁愿相信,在那残酷无助的岁月里,在他们的心底,或许真的有过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因为,那是唯一的希望与温暖!
在劫后重生回到故乡之后,杨乃武再也没有施展人生抱负的胸襟,终日在家闭门养蚕。而小白菜落发出家,遁入了空门。两个人还是生活在同一个小小的城镇里,却老死不相往来。
我想,他们真的能忘记对方吗?
在江南杨家那方小小的天井里,在尼姑庵那满是尘土的佛堂里,是不是都回荡过那样无奈的一声叹息!
说到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冤案,我觉得不只是冤在案情上,也冤在其间的那份感情不能与外人道,也不足与外人道,所以才更见出剧中人的无奈。幸好白素贞不是这样无奈的人,即使被压在雷峰塔下,她的爱也会在“千年等一回”的歌声里唱得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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