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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有时在想,唐诗这人身子骨也不晓得孱弱到什么程度,跟我跑河源也就只是去了两天,回来居然就马上得了急性肺炎躺进了我们医院里,而且一挂就挂了三天消炎点滴。
刚好他工作的杂志社又把他从佛山总社调到本市的分社来,我得像侍候大爷似的天天忙完事就往他那跑,送饭送杂志连网线……这就算了,还得帮他找房子。那天刚换下班来,我就取了之前租房子要用的证件合同去病房还给唐诗,之前听他五次三番抱怨医院配餐难吃,就顺路打包带了些小炒面食来。
电梯门一开就听见外面纷纷攘攘的哄闹声。
那是护士站边上的一个产科病房,房门外站着四五个家属,正跟几个护士和医生争辩得脸红耳赤,隔壁病房的都被这滋事生扰的给闹腾了出来,本来就不宽敞的走廊满满围了一团人。
“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你们说怎么可能,一直都是有两个的!”
家属那边看来是不肯善罢甘休的,见人多了,声音扯得更厉害了,任你说啥完全不听,就直嚷嚷道。
“肯定是你们医院捣的鬼!”
“我跟你们说啊,把孩子还回来,不然咱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我开始以为是孩子生下来因啥事没了,家属撒气来的,但似乎并非如此,我越听越云里雾里,就拉着旁边一个护工问:“发生什么事了,家属怎么闹成这样了?”
那护工也是一知半解,啧啧地摇头说:“听说是媳妇来这生孩子,生下来明明就一个儿子,她家人却非说怀的是双胞胎,现在没了一个,就赖说是医院暗地里捣的鬼。”
我一听头就大了,这是哪门跟哪窗的事啊?真是怎么听怎么像无理取闹。
这护工也是来凑着热闹当笑话看的,见那边家属跟医生和几个护士越吵越厉害,一脸苦笑道:“摊上这样的人家,医生也倒霉……”
那边情况双方都已经气不过来,哪管青红皂白,都骂开了。一个激起气来的护士不知道指着他们说了句啥,那边家属里立马出来一个身形彪壮、剃着小平头的男人,抬手就一个巴掌朝那护士掴了下去。
我一看那男的居然动起粗来了,急了,冲了过去,一把捉住那男人手臂怒声喝道:“住手!有话好好说,干吗动手打人!”
旁边的人也朝着那男的指指点点起来,几个同事忙过去搀那被打的护士,那护士捂着半边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对着那男人嘴上骂骂咧咧的。那男人气不过,骂了句“贼婆娘”,又要抡拳头过去,我急忙挡在那男的身前,架着他臂膀不放,不然他那架势,过去会将人打死了。
这时家属那边出来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拉着那小平头劝说:“二哥,别打别打,事会闹大的……”
那人一脸凶神恶煞地盯着我,挣扎着吼:“**,我就是要闹大。”
我当时不晓得哪根筋不对,那种情况下还幽默得起来,我说:“你们要怎么闹,先协商好了再说。”
旁边的人和那小平头都瞠目结舌地盯着我,张嘴半晌没说话。这时,房里出来个高颧瘦骨的婆娘,她下巴尖削,眼眶凹了下去,指着我,尖声叫嚷道:“咱家媳妇怀的是双胞胎,现在生下来没了一个,你说这可能吗?不是你们医院抱的,那真是见鬼了!咱家该是有俩孙子的,咱家的孙子不能丢!你们不把我另外那个孙子还来,咱们就将这事闹到媒体上去!”
她边说,边拍着门板,越说越激动。一旁躺在床上的媳妇看不过去,此时出声劝道:“妈,求您了,别闹了……”
那老妇转身指着她的鼻尖,骂道:“你住嘴,谁要你说话了啊?”
那媳妇卧在床上,脸色煞白,堪堪住了嘴。但当婆婆的却是不肯罢休,话越骂越难听,有的没的家常事都拿来骂一通,她旁边的几个儿子非但不劝,反而走出来又跟医生和护士吵着,叫嚷着要医院给个交代。
没过多久,科主任带了几个人上来协调,附近病房已经闹哄哄一片,我站在边上,看着家属和科主任一边据理力争,一边继续无理取闹,旁边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房里那媳妇蒙头窝在被子里睡,一截手臂从被窝里搭了出来,瘦得像根泡白了的粉藕,腕上戴着一串白玉似的珠子,五指紧紧攥着被角,一动也不动的。
过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是达成了共识还是其中一方妥协了,家属几个人跟着科主任走了,就留着那媳妇自个儿在房里,见没热闹可看,围观的人也就陆陆续续散了。
我到了唐诗那,跟他说起这事,他听罢后,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冒出句话来,“哎呀,这医患关系不好处啊。”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戏谑道:“不好处怎么了?”
“没怎么,咱俩不处得挺好的嘛。”他哈哈笑了两声,把食盒和饮料都提了出来,摆开准备开吃,两碗馄饨面、两个小炒、几笼烧卖,刚好护士过来换吊瓶,针头一拔,他就如得大赦似的动起筷子来。我拧开了瓶茉莉花茶递了过去,他接过来往嘴里灌了一口,思忖着什么似的盯着我,忽然说:“莫辞,你说这可能吗?”
我被这无厘头的话,问得一愣一愣的,反问道:“什么可能吗?”
“怀的是双胞胎,生下来只有一个,可能吗?”
没想他是在纠结这事。我稍微想了一下,找了个比较能接受,听着又不太像忽悠人的答案说:“检查的时候出错当成是双胞胎的话是有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怀了双胞胎生下来却只有一个,这种情况就没可能?”
“医学上来说不太可能……”我拿筷子头敲了敲桌子,“倒是听过粉质基因,在胎儿没发育完全之前,其中一个融到另一个里面去,生出来就只有一个婴儿这样的。”
唐诗思忖片刻,又问:“是连体婴那种?”
我摆摆手:“那倒是相反,连体婴是受精卵分裂不完全形成的。”
“粉质基因啊……有点儿意思。”唐诗放下筷子,咂着嘴巴。
“那玩意听着就跟麦克唐盖尔证明人类灵魂重二十一克一样荒谬。”我不以为然地说,又自顾自地低头吃起面条来。
吃完饭后,我跟唐诗说有事先回去了,他不拦,也不送,扬扬手说:“那走好。”
我懒得跟他计较,拿齐了东西出了门。
在走廊等电梯时,我忍不住拐去那闹事的房间看了一下,家属还没回来,房里只有那躺在床上的媳妇和一个看着像是护工的中年妇女,她脸略显胖,皮肤棕黄,像只放皱了皮的柿子,手里正拿着把水果刀削着苹果,一边削,一边跟那床上的媳妇喃喃说道:“……多一个少一个咋了,总之是男孩那就是灵的,你们家那钱也不白花呀。”
那媳妇只是躺着,合眼不做声,那护工忽然停了手,往门外瞅,我也不知怎的,犯起心虚,转身就走,正看见对面病房一个女娃站在门边上,看着也就两三岁,浓眉大眼,白白胖胖的,长得很是好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忽然笨拙地跟我招手。
我愣了一下,随即心里乐开了花。有些人长得眉眼凶恶,不怒而威,孩子见了就吓得直哭,有些人则是眉梢眼角天生端丽漂亮,不逗孩子看着也会笑。我却是两边都够不着,逗不笑也惹不哭,所以素来没什么孩子缘,真是头一回有小孩冲我示好。一摸上衣口袋,还放着超市找零给的两颗徐福记绿茶糖,我掏了出来给了那女娃,那孩子腼腆地笑笑,我打趣地说道:“不说谢谢呀?”
她听了,忙朝我招手,说道:“拜拜,拜拜……”
看来她还没怎么学会说话,估计就只会这一句,心想就别难为人家了。这时刚巧电梯的金属铃响了一声,我按着膝盖站起来,也招手逗她说:“那拜拜了。”
她捏着糖朝我扬了扬手,声音含糊地说:“拜拜。”
二
隔天晚上九点钟,我下了班后过来看唐诗,手里提着在楼下买的夜宵,一进门就看见床边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我和唐诗的交情虽然还没到那种两肋插刀的份上,但也算是老熟人了,平时往来从不拘谨,所以没敲门就这么大大咧咧走了进来是我的失策。他们仨估计是被我的唐突打断了谈话,神色不晓得是凝重还是尴尬,齐刷刷地往我这边看来。
时势不对,进退失据,气氛就这么死绷着好几秒,我正踌躇着找个啥借口走人,那边男人却忽然打了个响指,熟稔地朝我打起招呼来:“哟,莫辞你来了啊。”
说着就冲我笑了笑,两指比到眉角做了个好久不见的手势。我愣看了他半晌才认出来,这人是之前见过面的——唐诗大学的同学周长笙,这家伙头发比之前长了不少,弄得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我上下打量着他说:“原来是你啊?!”
他看着我,打趣道:“您贵人多忘事啊,都不认得人了。”
“哪有。”我最不会跟半生不熟的人寒暄,只好冲他笑了笑,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周长笙倒是个伶俐之人,见没什么话题,拍着膝盖站起来说:“得了,我俩就是给唐诗带了些东西来,也该走了,莫辞你们慢慢聊啊。”
他从我边上走过时,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得很是风流倜傥,又转身去唤跟他一起来的那女人说:“顾盼,咱们走了。”
顾盼站在那不动,却意味不明地看着唐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女人长得眉清目秀,是那种不施粉黛的清丽好看,一头长发披在肩上,又直又黑。唐诗一脸无奈,皮笑肉不笑地朝她咧咧嘴,往门那边仰了仰下巴说:“走吧。”
那边的周长笙又催促了一声,顾盼这才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说:“走就走啊,嚷啥呢?”边说边拿起挎包,匆匆跟了上去。
周长笙耸了耸肩,抬手跟唐诗做了个道别的手势,把桌上一个水果篮拿起拎着走了。唐诗看着他那举措瞠目结舌,半躺在病床上,指着门外叫:“靠!空着两手来探病就算了,还拿走我水果篮,你见过这种人吗?”
我懒得搭这话,搬了个凳子坐了过来,顺手就把夜宵往床头柜上一放,回头看见唐诗手里捏着一个金漆木盒子,半巴掌那么大的玩意,花纹雕琢得像神龛似的繁复缭乱,我指了指问:“这是啥?”
“啊,周长笙刚才还来的。”唐诗不以为然地应了声,然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打开来让我看。我想能装在这么个盒子里的,不是镶金镀银的宝贝玩意,至少也该是值点儿钱的古董吧?总能叫我开开眼界,怎想这一看,里头就放着一匝红线。
之前唐诗确实把这东西给过周长笙,因为那家伙人脉广,又是搞艺术的,估摸会有门路找着些民间工艺者,就说要他帮忙寻摸寻摸会编这种线的人。但我盯着那红线看了半晌,硬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除了比平时见的颜色暗沉了点,压根没啥特别之处,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互相忽悠着玩的。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玄机?”
唐诗小心翼翼地拈起线头来,睨我一眼说:“你倒是先猜猜,这线是从哪来的?”
我皱皱眉,哼了一句:“天晓得。”
唐诗说:“许村那簪子上的同生结,你该还记得吧?”
我整个人一愣,一听许村那事,顿时神经绷紧了起来,说话都磕巴:“怎……怎么关这事?”
“那结就是这红线结的,我解下来了。”唐诗说罢,麻利地把那红线重新束好放回去,合上盒盖子,用指腹在盒盖上的纹理上描画着,一副酝酿不出话语来的沉郁表情说:“这线啊,有点儿来头……”
这家伙平时谈个正经事总是嬉皮笑脸的,我特看不惯他忽然这副忧国忧民的脸,心想这一准儿没好事了。正想问个究竟,唐诗忽然往我背上使劲一拍,又指指吊瓶,示意我陪他上厕所去。
一趟回来,拐过走廊就见那天家属闹事的产科病房又围了一圈人,我纳闷又出啥事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凌厉得像一刀切到肉里似的,听得我头皮发麻。
唐诗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也不待我说啥就拉着我跑了过去,只见病房里头站着几个家属,床上趴躺着的就是那天那个媳妇,正全身挛性抽搐,歪着头,两眼发直地看着门外,牙关咯咯地打着战,发出哮喘症似的尖锐抽气声,两名护士急忙把她翻转过身来,解开她的衣领,方便通畅呼吸。
那媳妇的左肩膀上的皮肤,不知怎的弄得一大片淤黑乌青,一直蔓延到腮帮。两名护士又拿着卷垫扣在她齿下,不出片刻,那女人全身抽搐得更厉害,像尾砧案上的鱼一样扑打翻腾,挣揣不止,喉咙发出呜呜的尖锐声,床都震得快要散架了。
眼看那两名护士制止不住了,我正想要过去帮把手,旁边的唐诗早已拔了手背上的针头,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房间,我被他的反应吓得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快步走到床边,猛地一手压着那媳妇左肩,将她按在床上,那媳妇瞬间像触了电般挣扎不休,唐诗见一只手压不过来,神色竟有点被呛到似的,咬牙将两只手都搭了上去,用全身的力气,死命地压着那女人的左肩。我心里骂这家伙乱来,这么搞还不得把病人弄骨折,三步并作两步上去,一把将他推开,说:“唐诗,你干啥呢!”
唐诗沉着一张脸,喘着气,直直瞅着我也不答话。刚巧值班医师过来了,他先把围观的人哄散了,然后推着那媳妇往急救室里送。
我看了那媳妇一眼,此时的她正一抽一抽地吸气,发出尖锐的呜咽声,肤色白得像漂白粉泡过一般,那肩上大片乌青越发明显,近了才看清楚那全是指头大的疙瘩,凸凹坑洼,密密麻麻的,像一颗颗摔过的杨梅,恶心倒说不上,就是不知怎的,看得我浑身发冷。
瞧着那媳妇被送了出去,病房里的家属却一个个苍白着脸站在一边,动都不带动的,唐诗扫了眼他们,缓缓地问:“你们家媳妇生的是儿子?”
那天那个被唤作二哥的小平头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那天挥拳打人的气势荡然无存,唐诗古怪地笑了一声,冷冷地说:“拴来的?”
一直靠窗边坐着的婆子,一听这话就跳起来,瞪大眼恶狠狠地指着唐诗道:“你说什么胡话!”
我晓得这一家子闹事厉害,拉了唐诗一把,暗示他不要招惹他们,但是这家伙不知道是挂水挂傻了还是咋的,又来了一句:“还一拴拴俩,你不要你家媳妇的命了!”
这话一说,家属们的脸全都白了,那婆子身子抖了抖,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俩,嗫嚅着唇一句话没说出来。
“滚,快滚!”旁边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忽然暴躁了起来,凶神恶煞地叫嚷着,把我俩推搡着出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纳闷地看着唐诗,这家伙神色冷淡地看着那扇门,里头有声音吵起来,说的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一丁点儿也听不懂。
“走吧。”唐诗拉我往回走。
我看他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的憋屈样,知道事情有点儿蹊跷,但又有点怕开口就扫到台风尾。等回到病房,我们两个摊开夜宵来吃时,我才着实忍不住问了句:“那家人是怎么了,刚才你那反应……”
唐诗正把炒面里的葱挑出来,边动筷子,边说:“没啥,有点儿看不过眼了。”
虽然不知道他意指什么,但看他刚才的架势就知道,肯定又是那档子的事。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唐诗瞥我一眼问:“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双胞胎生下来没了一个,在医院里闹事的家庭就是那家吧?”
我点头道:“就是那家。”
“那就对了。”他细嚼慢咽地吃了口炒面,接着又说,“那家人看来是拴了童子。”
我一愣,没听明白,追问道:“拴童子是什么?”
唐诗挑了挑饭盒里的面条说:“就是想要生男娃,于是用所谓术法给拴一个呗。好些乡下地方也有人往庙堂去拴,但那基本都是忽悠人的,不灵准,倒是这家人,不知道找了什么人拴的,倒是真给拴上了……”
他的话,我依旧听得不是十分懂,那拴上了是好事还是坏事?那边的唐诗却顿住话不往下说,只是拿着筷子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那堆炒面,拨弄得我胃口都快没了,干脆放下筷子不吃了,问:“那为什么生出来会没了一个?”
“他们估计是想要拴两个来着的,结果有一个没拴住。”唐诗也放下筷子,屈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脸色越说越不对劲,“这玩意有个好听的说法,说孩子是从天宫童子里拴过来的,叫莲生子,但其实也不晓得拴来的是什么,我看多半是罪孽深重入不得轮回的鬼仔,术法高深拴住的,孩子能生出来倒也没事。要一个拴不住那就惨了,那媳妇的命留不留得住难说,说不准还会祸及全家……”
我睁大眼看着他:“等等,你说那媳妇的命留不留得住难说……”
“是啊。”唐诗拿了一罐可乐拉开拉环递给我,另一只手往自己肩上拍了拍说,“看见她的肩膀了吗?”
这一问,我不由想起那女人肩上那一堆淤黑的疙瘩,心里不禁抽了一下,“那是怎么回事?”
“有道是‘人道尚右,以右为尊’,不好的东西往往都是附在人的左肩上,你看她那肩膀都成啥样了,可想而知,拴来的那东西是多么的厉害!”
我听着心里堵得慌,一声不吭地接过那罐可乐,唐诗也自己开了一罐喝了一口。我晃着易拉罐说:“你不是说看不过眼吗,也不想想办法?”
唐诗忽然停了动作,古怪地看着我,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说:“你怎么在意起这种事来了?”
“我只是在想,为了要个儿子,为什么平白把媳妇的命都搭上……”
唐诗却打断我的话:“说不准人家媳妇乐意的,你能怎么着?”
我这便住了嘴。
唐诗见我绷脸了,连忙摆摆手说:“不说了。要不这样,今晚你在这陪我睡,明早我出院,咱俩看看去,你看我自己一个人待医院多可怜。”
我对他的提议嗤之以鼻:“我值夜睡这都睡够了,没事还睡医院,神经。”
两人又聊了一阵儿别的事,见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便收拾好东西回去。走过护士站的时候,我不禁又往妇产科那房间看了一眼——门扉依旧紧闭着,连窗户的挡帘都拉上了。
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晃眼就看见那病房的门前站着个矮矮小小的影子,我定睛看去,竟然就是上回见过的那个小女孩。她也认出了我,冲我一笑,笨拙地摆着手,张嘴似乎又是在说拜拜,我也朝她招了招手。这时电梯刚好到层,抬头一看中堂的挂钟,已经十一点半,等我再往走廊那看去的时候,那女孩却已经不在了。
三
隔天刚好休息,大清早我就过来接唐诗出院了,手里提着在楼下买的早餐上来,一推房门又见床边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这仨估计又是被我的贸然出现打断了谈话,个个一副凝重阴沉的神色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瞅着我。
我心里正嘀咕说真是够了啊,却认出来坐在那的一男一女竟是那产科病房的家属,顿时整个人怔在门口,唐诗勾手让我过去,拍拍床边示意坐下来听。那两人就是那老婆子和昨天轰我们出来的老头,夫妻面面相觑,又狐疑地盯着唐诗,我心里正想着这仨演的哪一出啊,唐诗就摆摆手说:“没事,你们继续说。”
原来他们一家子是横县人,那老头子姓汤,那女人则让我们唤她七婶,三年前举家迁到这里,他们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了,那小平头是二儿子,生孩子的就是他媳妇,唤作程云秀。因为家里人都想要生个男娃,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家乡一个亲戚建议他们去拴一个莲生子,并介绍了个很厉害的帮拴人,全家于是按图索骥找到了高人,那帮拴人在家里设了阵摆了法,让媳妇在老家屋里住了三天便完事了,至于那过程到底是给拴的几个,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孩子怀上后举家自然欢欢喜喜,几个月下来一切也都还好,直到孩子出生前两个月,事情开始有些诡异。媳妇不知怎么着得了怪病,肩膀上出现小片鼻头那么大的淤血,一挤压就痛得叫嚷个不停,当时并没在意,上上药也就完了,后来那淤血越长越大,媳妇天天晚上睡着就神神道道地做噩梦叫爹喊娘,一家子这才开始有点后怕,但都已经在预产期了。
最终还真出了事,等孩子出生一看,却只生得一个。
“等等。”我听到这忍不住打断了一下,问道,“之前确实是怀了两个吗?”
七婶点了点头说:“四个月时做的检查,怀的确实是双胞胎,都是男孩。”
再光怪陆离的东西要胡扯都能说得过去,但确确实实怀在腹中的孩子凭空没了一个,我怎么都无法接受,一想到这,我又想起昨天那媳妇发病的事,也不晓得现在状况如何,忙问道:“对了,你家媳妇,现在怎么样?”
“昨晚缓过来了,不过还是有点儿神志不清,而且……而且……”七婶膝盖哆哆嗦嗦地抖,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而且怎么了?”
“我儿子肩上,也开始长那样的疙瘩……”那汤老头子续了话,伸手去拍了拍七婶膝盖,一阵摇头叹气,看着唐诗说,“昨天见你小伙一看便能说出事来,说不定有办法化解这事,所以我们……”
唐诗不为所动,像是在思忖什么似的出了神,片刻才伸手抵了抵眼镜说:“这事我可以试着帮你们,但不一定能帮得上。”
那七婶忙点头应承:“行,行!只要你救救我儿子,多少钱都行……”
“我不要钱,我只想知道给你们拴童子的是什么人。”唐诗靠在床边坐直身子来,表情带着笑,语气却是说不出来的冷峻。
我奇怪地看着他,那汤老头也愁得皱了眉头,摸着半秃的脑瓜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也不知道,是乡下一个亲戚介绍的,说能给拴男娃,特灵准,咱们就让他来了,后来事情邪门了,我们试着再去找这人,却找不着了……”
唐诗问:“长得怎么样的一个人?”
汤老头想了好一阵,才含含糊糊地用手比着身高道:“很高大的男人,三十来岁,样子长得挺上眼的,就是看着有点阴郁,怎么说呢……”
唐诗抬手往自己左眉梢上一划,接话道:“那人眉侧是不是有一颗朱砂痣?”
汤老头思忖了一下,惊讶地道:“对,对,好像是有的!”
唐诗眸色一暗,探身从床柜抽屉里取出个夹着支圆珠笔的小本来,一口咬掉笔帽行云流水地写下了一串字,撕下来递给那汤老头:“你去把单子上的东西买回家捣碎,用锅隔水蒸着,等锅里的水差不多蒸干的时候,就赶紧取出来放在屋子的每个角落。”
我凑过去瞅了眼,不看还真不知道这家伙居然写得一手好字,跟临帖似的,字字端秀,都是些中药名字,黄芪、当归、菖蒲诸如此类。
汤老头颤巍巍地接过去应承道:“好,好……”
唐诗点了点头,又郑重地看着他俩说:“我想现在见见你们家媳妇,可以吗?”
夫妇俩亟亟应说好。我以为我俩是要到产科病房去,谁料那七婶说今天一大早他儿子就坚持把媳妇接出院了,我和唐诗只好跟着她一起打了出租车往她家里去,汤老头遵着那单子去买东西了。
四
他们住的地方在市里一个老住宅区,看大楼外墙就能知道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楼房,大院式管理的住区,邻里基本上都是老住家,我俩跟着七婶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楼,刚迈进门就扑面而来一阵恶香,我被呛了一下,咳个没完。唐诗和七婶却似没嗅着那味道似的,径直进了屋里去。
虽然是上了年代的单位房,三室一厅倒是相当宽敞,看得出搬进来时重新修整装潢过,家具墙面都很是新净。七婶领我们到主卧里,那媳妇就半昏半醒摊着衣服躺在床上,淤青的疙瘩比昨日见到的扩大了一大片儿,肩尖上的已经破了脓,混着血水皮肉,黏糊糊的一片,像被狗啃过似的,骨头都快露了出来。那床边坐着的小平头左肩上也缠了一圈绷带,见我们进来,他看了我们一眼,又迫切地看着七婶,似是要说什么,七婶过去和他低声耳语了两句,又摆摆手让他坐下,他才没做声。
房间里充斥的气味让我大气不敢喘一下,那边媳妇忽然呻吟起来,手指死绞着被褥,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
唐诗看着皱了皱眉,又径自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这房间应该是屋子的主人房,地方偌大,但朝向不好,所以采光极差,又挂着厚窗帘,大白天也是阴阴沉沉,房子里摆设很简单,两个柜子,一张双人床,窗边放着的婴儿摇床置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孩衣服和好些婴儿用品。
没多久,那汤老头就买好了东西提着个纸包回来了,按唐诗说的把捣碎的药粉隔水蒸好,置到屋子每个角落,也不知道是不是药味太浓重,我跟唐诗两人在阳台抽了根烟回来后,就觉着刚进门时那阵怪异的恶香没了。唐诗从包里取出几张巴掌大的红喜纸,拿那药粉一抹,然后就在上面写字,先是他自己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又问了屋里其他人的名字,一一写上折好,按着名字分给各人贴身带着。
我捏在手里问他:“写名字用来干吗?”
唐诗故弄玄虚地说:“晚些你就知道了,只管拿着,有了它,今晚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接下来唐诗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只是让我们干等。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十一点,蹭了人家两顿饭和一顿夜宵,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心想自己明天轮的还是早班呢,要不就先走了,正要站起身的时候,突然嗅到一股怪异的香味自身后传来。
我惑然地看向唐诗,他却一副什么都没察觉到的样子,镇定自若地抓了一把瓜子在嗑,我心想事情没完我回去也不得安心,只好挪过去在唐诗边上坐下。过了半晌,那味道越发厉害,我着实有点受不了,想找根烟抽抽,好盖盖那味儿,伸手去口袋里把烟盒摸出来了,却找不到打火机,正想着会不会丢在阳台上,一抬头才察觉这房子有点儿不对劲,厅里的光线越发昏暗起来,往四周看了一眼,见满室笼着一片灰青色烟雾,袅袅绕绕,我忙抓了侧旁的唐诗一把,压抑着声音道:“唐诗!快看……”
他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往那媳妇的房间指了指,我循着那方向看去,那房间门扉虚掩着,里面像起火似的大团浓烟在往外冒。隐约听见里面有声音传出来,是低低的呜咽,那哭声像幼猫嘶叫似的,明明是从房间里传出来,进到耳中却像是空谷回响,千转百折,听得人头昏脑涨。我忙站起身来想要往房间走,这一使劲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动弹不得,我心里叫了声糟糕,瞥眼看向唐诗那边,竟没见着人,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四周的雾霭越来越浓,不到片刻这室内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时身体倏地一松,手脚一阵酸麻,竟能动了,我摸索着走了几步却没碰到任何障碍物,四周是一片空旷,我着实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身在那客厅里,试着喊了一声:“唐诗?”
那声音像是荡不开似的,只在耳边嗡嗡地响,那尾音响到最后忽然像切换了音频一样换了个声调,吊高成阴森又凄厉的哭声,我的心一下子也跟着吊到嗓子眼,下意识地捂了捂口袋,碰着唐诗给的那张红喜纸忽又定下了神来。那哭声就像有一大群黄蜂从四面八方朝这边涌动,光是听着都叫人头皮发麻,我亟亟往前走,开始感觉到脚下有什么翻涌,身边的雾气越发浓稠,甚至能感觉到拉扯四肢的张力。
我顾不着这么多了,亟亟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走,客厅也就十几平方米而已,我却走了将近一分钟也没碰着墙壁,心不禁慌张起来。
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一抹豆大的火光,摇摇曳曳地过来,在一片雾海里分外明晰,我捏着口袋里那张红喜纸,心想死就死吧,心一横,于是朝那火光的方向走去,雾霭浓重得犹如水流一般,抬手一划甚至能掬起一抹乌青,从指隙流散开去。越接近那点火光,耳边乱七八杂的哭声反而叠合在了一起似的,变得越清亮透彻。
隐约看见前方站着一抹影子,是个穿着花花的百家布棉袄的女娃,背向我低头捂着脸哭泣,小小的肩膀在轻轻地抖着。不知为什么见到她后,我之前的惶恐一霎烟消云散,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心头泛了起来。那孩子忽然转过身来盯着我,样子看着有几分眼熟,却一下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瞅着她缓缓走到我跟前来,像有什么要说似的,招了招手,示意我蹲下身来,她脸上的泪水依旧断了线似的在掉。我那时不知怎么想的,竟毫不犹豫就俯下身去,那孩子哽咽起来,一手挡在嘴边凑到我耳边来,那瞬间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直涌进耳道,隐隐约约听见她说:“要走……”
说罢,那原本端秀的容颜忽然狰狞,霎时眼瞳大扩,嘴角咧到耳边,露出了野兽般的獠牙,她吼叫了一声后,就朝我扑了过来。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抬手去挡了一下,结果没及时挡住,肩膀顿时一阵剧痛,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压在上面要把骨头碾碎了似的,我惨叫了一声,伸手就去扯拽,一使劲那女娃脱了口,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我捂着疼痛难忍的肩头,顾不得再看一眼,踉跄退了两步转身就跑,突然有个东西从脚踝直缠上来,就像是被五指攥抓着,我心下一凉,抬脚就去踢,不想更多东西缠了上来,甚至有些往身上扑,数量越来越多。我心想这下肯定死定了,就在这时,突然我听到一声打火机擦火的声响,然后身下就蹿烧起一大团火苗,与此同时,无数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像是有很多人被烧了起来,半晌之后,突然间,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似的,所有的惨叫都消失了,四周安安静静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只觉得头昏脑涨,双眼有些蒙眬,等我回过神后,那雾气已经散尽,眼前出现了唐诗,我发现此时自己所站的地方赫然是阳台,而脚下却是一片燃尽的火灰。唐诗手里捏着之前点烟的打火机,呼吸急促得很,二话不说径自伸手就往我口袋里掏,好一阵才扯出那张红喜纸,不想它已经被烧掉了一半。
他回眼看着我,手里捏着红纸在眼前晃了晃,问:“怎么回事,莫辞你做了什么?”
我眉头皱得很紧,反问道:“我能做了什么?”
说罢只觉肩头一阵疼痛,撩高衣袖去看,只见两道咬痕一般的口子,幸好不是太深。唐诗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说:“奇怪了,纸上写了你的名字,按道理来说,是不会被那东西障了眼的,你怎么会受伤了呢?”
我听着蒙了一下,猛地把那红喜纸抓过来看。虽然烧了不少,但隐约还能看见上头写着“莫辞”二字,我心下就开始毫无保留地使劲儿骂他娘。
“唐诗你**让你卖关子,问你干啥要写名字,你大爷的给我卖关子,事先把事情说个明白会死!”我指着他鼻尖就吼,“我这回真×你大爷了!这差点儿害死我,我全名是莫一辞!”
唐诗瞠然看着我,估计他也蒙了,只听见他啐了声娘,也不甘示弱地朝我骂:“你忒不厚道了吧!认识你这么久原来**连真名都没告诉我?”
“**没问不是,我总不能天天给你掏身份证看啊,搞笑呢?”
那一霎我真他妈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名字称呼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喊着方便的,俩字怎么都比仨字溜口吧,父母朋友都这么喊我,习惯了也没觉得哪不妥当,只是死活想不到被这家伙在这摆了一道!
唐诗本来还要跟我纠缠这事,正要顶嘴,这时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哄乱声,他不明所以地瞥了我一眼,回身冲进了屋里,我匆忙地跟了上去。
一进那房间,只见那三人都缩在房间角落里,只有那媳妇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痛吟,左肩上趴附着一个东西血淋淋的,像是刚足月的婴儿,它头颅很大,包裹着骨骼的皮肤就似是捣碎的肉泥裹上去一样坑洼黏糊,颈脖和四肢却萎缩得异常短小,裂开到耳边的大嘴咬在那媳妇肩头,长满了虎鱼一样密密麻麻的牙齿,颧骨撑破了血脉皮肉绽了出来,抽搐着一动一动。原来一直附在那媳妇肩上的是这东西,顿时一股恶寒从我脊尾直蹿上心口。
就在我使劲儿给自己鼓劲时,唐诗忽然一把将我拉开,伸手去捉那媳妇肩上的东西。他的手指刚碰着那东西,它就仿佛触电一般使劲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牙关一松,摔落下床去,有一声没一声地发出刺耳的啼哭声,像是只濒死的小猫。七婶吓得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嚷嚷道:“能弄死吗?那玩意能弄死它吧?”
那东西盘缩在床下嘤嘤地哭,头颅足有正常成年人两个头那么大,眼睑肉粘连在一起,哀叫着爬划着四肢,嘴巴一张一合的,翻涌出来的血水淌了一地,那东西渐渐被一层灰青的雾气包裹起来,最后蚀化成一抔黑色的灰。
唐诗看着它,忽然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道:“这不是莲生子……”
我听得一愣,忙快步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唐诗拿手拈了些灰烬凑到鼻尖嗅了嗅,说:“没拴住的莲生子身上本该是戾气极重的,但这东西身上没有戾气,而且度不走它。”
我的思路一下理清不过来,既然这不是莲生子,那是什么?为什么会缠着这家人的媳妇,那拴来的童子呢?
唐诗回身往七婶那边走去,用沉着却异常震慑人的语气问:“怎么回事?你们一家子瞒着什么没说?”
我想到刚才在那雾霭里见到的那个哭得凄切的孩子,忽然心里一阵森寒,哑声问道:“……你们家里有女娃吗?”
那夫妇俩一听,忽然惶恐地瞪大眼,颤巍巍地看了看对方,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去。唐诗看在眼里,不知道被触到哪根弦,疾步走过去一把攥起那汤老头领襟吼起来:“你们是不是瞒着什么事?若不肯说个明白,这事我办不了,人是生是死,就随你们的便了!”
“这,这……”汤老头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唐诗一把甩开手做出转身走人的样子,那小平头许是真怕了,疾步上来将人抓住,居然扑通一声朝那床边跪下,然后嚷道:“我说,我说!我家媳妇之前,确实怀过两个女娃的……”
“那现在呢?”
“……死了。”
“死了?”我愕然。
“有一个是打掉的,另一个三岁的时候得肺炎死了……”
我和唐诗对看了一下,彼此都缄默了,床上的程云秀却忽然尖声哭叫起来:“孩子本来是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我的孩子啊,我的女儿啊,妈对不起你!”
唐诗脸色暗沉得很,看着那抱着脸恸哭的程云秀问:“你女儿是怎么死的?”
程云秀抬起濡湿的眼,满腔恼恨地看着脸色煞白的七婶,哽咽着道:“孩子得了病,他们不给送医院,说是女娃,反正也不想养……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断气的。”
我听着浑身发冷,不觉握着拳头把手骨都攥得生痛,这得冷血到什么程度才做得出来。旁边的唐诗许久才叹出一口气,冷冷地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那七婶不敢说话,只是抿着唇,半晌那汤老头才支支吾吾道:“一直没打算要,所以就没给取名字……”
他顿了话,便没再往下说。
唐诗不怒反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顺手取了件花绿的孩子棉袄,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包起床边的那一抔死灰。
“叫汤蓉……”程云秀忽然念道,声音轻小,细若蚊蚋。
唐诗停了手抬眼看着她,程云秀点点头,又转头看着窗边那张婴儿床道:“怀上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是个闺女,就唤作汤蓉……”
“是个好名字。”唐诗站起来,把那包裹着东西的衣服收叠好放到程云秀手边,“你女儿死后都没有名字,又没立灵位,现在是下不得阴曹报到,享不到香烛素果,纵是做鬼了亦饱受饥寒。她无处可去,又无家可归……到人世间走一遭,本就不容易,却要她死了也受这份苦。”
程云秀一听,眼圈都红了,心神慌乱地伸手就去掏旁边的一篮子衣服,一件件摆开摊在眼前,一件件仔细地看,期期艾艾地说着“我的闺女啊,我的好闺女”,头一低,眼泪又止不住地掉,想来那都是女儿以前穿过的衣裳,她放在床头朝夕看着,那百般念想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唐诗舒了舒眉头,一脸温和地伸手拍着手边的衣服,仿佛哄襁褓中的婴儿入睡似的:“汤蓉啊汤蓉,你听见没有?你妈妈,她并不是不要你……”
我和唐诗比肩而站,那一霎仿佛隐约听见孩子的呜咽声,若有似无,萦萦绕绕,再看床头边上,模模糊糊地映着一个影子,明明是看不清晰的景象却似是烙印在脑海里一般,有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那叫汤蓉的孩子就在那儿,她穿着那件花花绿绿的百家布棉袄,拉着她妈妈的手指,轻轻握了握,墨黑的一双眼清泪扑簌簌地掉,却是朝程云秀咧着嘴笑,眉眼弯得如月牙一般。
那一刻我心中不知道是暖还是凉,多好的一个女娃,为什么不要呢?!但某种观念根深蒂固了,你就算知道它不应该这样,有时候迫不得已它就已经是这样了。
回来路上,我问了唐诗:“那孩子走了吗?”
他抬手抵了抵眼镜笑着说:“走了。”
我在脑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了一次,掏出烟来给唐诗递了一根过去:“之前那双胞胎没了一个,不是说是因为一个莲生子没拴住吗?”
“实际上给他们拴的人也就拴了一个。”唐诗点上火狠狠吸了一口,缓缓道,“我见那媳妇被那东西缠上,起初以为是还有一个童子没拴住才这样,却没想着是他们家的女儿。”
“也就是说本来怀的就一个?”
“你不是说怀两个也有变一个的可能吗?”他忽然一脸无赖地笑起来,“那我怎么说得准。”
我心想也是,便没再问下去。此时,已是接近十二点了,地铁早已停运了,附近又没有夜班车的车站,两人只好徒步往回走,看看半途能不能截上出租车。彼此都各有心事地缄默着,估计也为这事纳闷得慌,走了一阵都相对无话,唐诗找了个路边的垃圾箱摁熄了烟头,忽然回过身说:“我跟你说,莲生子生出来的孩子,都是童子命,活不过二十岁的。”
我怔在那儿,霎时接不上话。
这时前方刚好驶来一辆亮着红牌的出租车,唐诗二话没说走到路边挥手拦截,然后回身催促我快点,我把烟火掐掉扔到水道里,急忙走了过去,唐诗拉开了车门,等我进去后他才弯身钻进车里,刚坐定,他忽然用很淡然的语气问我一个很脑残的问题。他问:“莫辞,你相信报应吗?”
当场我就愣住了,不过就这件事来说,汤家确实是咎由自取,便颔首道:“我信……”
“为什么?”
这能为什么?
“任何事,因果缘由总会有的吧。”
唐诗用不明所以的眼神盯着我,眸色迅速地暗淡了下去,却笑着喃喃道:“也是啊,因果缘由……”
我静静看着他,车外流光将他那张脸映得暗沉抑郁,轮廓分明。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升腾起来,我忽然觉得,我对眼前这人的了解,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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