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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基山漫笔

发表于 2019-1-23 11:31: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肯尼迪的夫人杰奎琳(Jacqueline Lee Bouvier)去世时,美国以隆重的葬礼向她告别,许许多多美国人为她落泪,我的几家邻居全都挂了半旗向她致哀。她一直是美国人眼里的星辰,肯尼迪遇害之后,她收到十万封慰问信。然而,她又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性,不愿意长久地充当僵尸似的寡妇。于是,在肯尼迪去世后的第五年(一九六八年),她向世界宣告,她将嫁给希腊船王奥纳西斯(Aristotle Onassis),一个堂堂总统夫人,总统死后却不“守节”而改嫁给异国的亿万富翁,杰奎琳·肯尼迪变成了杰奎琳·奥纳西斯。一个领袖的妻子,一个国家的第一夫人,却在另一个国家选择一个大商人作为第二任丈夫,这在中国是何等不可思议!然而,美国人却始终对她怀着敬意和爱意。此事深刻地表明:西半球一大部分人类是多么善于理解个人的行为,是多么尊重个人的选择;总统夫人也是人,只要是符合人性的选择,就该尊重。生活无罪,领袖夫人再嫁也无罪。杰奎琳能在巨大的道德压力之下和世界目光的追踪下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很了不起;而美国人在一段惊愕之后最终又理解她的选择,尊重她个人的生命权利,也很了不起。这是杰奎琳和她的美国同胞共同写下的动人的自由诗篇,也是二十世纪人性史上最精彩的一页。


一九九九年七月十六日,三十九岁的小肯尼迪(John F.Kennedy,Jr)驾驶的飞机坠入大海,和他的妻子一起不幸身亡。对此,美国人感到十分悲伤,报刊发表数不清的哀悼的文字与图片。他们喜欢这个英俊的“小王子”,不仅是因为他的父亲为国家而死,也不仅因为他有一个个性卓异的母亲,而是因为他本人可爱。这位总统之子,处世非常低调,从不宣扬自己的出身门第,既不追求名牌大学,也不占据政府要津,性格温柔敦厚,说话从不伤人,完全没有进攻性。他自然地放下父辈给儿子的贵族门第的光环,默默地独自创造生活和平等地对待一切人,其气质很像我国《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胸脯挂着一颗可见的宝石和另一颗看不见的平常又平实的心灵,平常之心,对于一个平民来说并不难,但对于一个总统之子却不容易。权贵子弟有平民意识,这种意识便是美,便如看不见的宝石。


精卫虽小,但她选择的却是最强大的对手,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夸父和羿也选择最强大的对手,那是光焰无边的太阳。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美国梅尔维尔的《白鲸记》也有一个类似夸父、羿和精卫的铁汉子阿哈,他对任何一般的鲸鱼全然不感兴趣,就盯住一头大得像座雪山,名叫摩比·狄克的白鲸。他选择的也是天下最强的敌手,并相信这不仅是身体的较量,而且是灵魂的较量。他们的较量无所谓成败,行为语言本身就是灵魂的绝对凯歌:阿哈的精神,就是美国开国时的拼命硬干的精神,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伟大民族的动力源。美国一旦忘却阿哈,就意味着衰退。


在美国十年,听到过许多争论、争吵,但从未听到过对美国立国原则有什么疑义。为什么要立国?为什么要有国家?因为每个人需要有国家保护。国家对个人具有天然的义务,个人的发展拥有天然的权利。其立国基础是对个人权利的绝对尊重。个人当然要对国家尽义务,但首先是国家对个人尽义务,这个位置,不可颠倒,这就是美国立国的基石。对于这一根基,我从未听到过反对的声音。


到美国之后,才知道这片北美土地,不仅是移民社会,而且还是个“难民社会”,它接纳世界各种肤色的难民,堪称为地球上最大的难民国。难民被接纳了,有了身份证,便称之为“移民”。“难民”难听,“移民”动听,聪明人都回避“难民”二字。其实,最早踏进北美土地的欧洲人,就是一些被宗教迫害和在本土中没有出路的难民。美国正是这些难民所开拓、所创造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连爱因斯坦也逃到美国避难,美国文化身体中大半是难民的血液。马丁·路德·金现在是偶像,他的梦成了美国梦之一,但他原先也是个逃难的奴隶。一个国家,能有这么大的胸襟接纳如此众多的难民,毕竟难得,毕竟可贵,但是,现在的移民官员已忘记这段历史,开始摆架子。移民局中的美国,是最缺少天真与人性的美国。


读了金庸的小说《鹿鼎记》后,先是闭下眼睛想想,后又睁开眼睛看看,这才看到故国大地上确实有许多韦小宝:浑身都是生存小技巧,在宫廷与民间组织之间的夹缝中像泥鳅似的滑来滑去。有了绝妙的生存小技巧,就有绝妙的浮华世界。此后,又睁开眼看了看美国,却找不到韦小宝似的人物。这才更明白,美国不是靠生存小技巧而立足的国家,而是靠“自由”与“法制”立足的国家。一旦有理可讲,一旦有法可依,一旦有自由可以选择,生命就不必仰仗小技巧了。


美国的每一座房屋,都像一座堡垒。邻人之间虽也点头问候,但几乎“老死不相往来”,我虽生性喜欢孤独,但也觉得美国太少人际的温馨。街坊里固然没有对立,但也没有密切。美国人那么喜欢宠物,这大约也是人际之间过于冷漠,所以就用另一种生命来填补空缺。养宠物可能滋长爱生命的品性,但也可能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长。我就发觉几个美国人对狗很好,对人却很坏。宠物也会使人变态。在人际冷漠中,才体验到故国文化那美好的一面,生命的温馨终究不可缺少。


美国有一种可爱的天性,不喜欢专制的天性,不仅是美国知识分子反对专制,而且美国的领袖也反对专制。一个国家的元首,在当上领袖之前,可能是个知识分子,可能是个科学家或作家,可能是个律师或商人,也可能是个军人,不管什么身份,此时是比较容易加入反专制的行列的,而一旦成为领袖,一旦居于权力中心并掌握最高权力,要反对专制就不容易,因为反对专制难免要触动自己的权威。可是,美国总统却有反专制的习惯。华盛顿当了一任总统后便告老还乡,不作专制皇帝,带了个好头。杰弗逊本身就是专制的天敌,他的最感人的语言是反对心灵专政的宣言;至于林肯,他的最辉煌的业绩,正是铲除农奴制。除了这些著名的历史性总统之外,其他总统就职时也要手按《圣经》向上帝宣誓,表明他们要绝对忠于宪法,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拒绝专制之路。

反对专制,这本来是自由知识分子的天性。学术的本性就是探讨的,质疑的,尊重对方的,因此,知识者反对专制、反对学术垄断是自然的。但领袖人物是掌权者,他们往往是有丧失权力的恐惧。许多领袖人物都是权力的迷恋者与贪得无厌者,因此,一旦领袖人物能率先反对专制,就显得特别可贵。


在落基山下平静的生活中,给我带来最大震撼与惊讶的是校园枪杀案的消息。我所在的科罗拉多州就发生了多次杀戮的惨案。实实在在的子弹,实实在在的尸体,实实在在的血。每一次枪声,都把我推向更加困惑的深渊。学校、课堂、书本、操场、图书馆、老师、学生、同窗情谊、少年梦境、人间摇篮,一切文明社会最初的颗粒,全躺倒在血泊之中。校园里的枪声,是真正的世界末日的枪声。可是,被金钱所麻木的耳朵听不出这枪声的意味,不知道校园的子弹比战场上的子弹可怕千百倍,它最后可以打碎人类对于文明的全部信念。美国人对金钱极敏感,对校园枪声却很麻木。


美国纽约百老汇年年演出雨果的《悲惨世界》,但还是场场暴满。雨果和托尔斯泰一样,对人间的悲悯进入了自己的生命,也化作作品中真实的生命。他们的痛苦不是手段,而是生命的花果,从灵魂的内在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花果。而许多观众,人间苦痛也进入他们的生命,因此,他们对人类的悲惨也有了真感觉。大戏场里还有真实的生命感觉,让人感到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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