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狐狸、黄鼠狼、蛇和刺猬这几种较为常见的野生动物之灵异性的民间口碑传说,尤其是有关狐狸和蛇的口碑文学,在中国北方各省区都有大量的发现和记载,它们甚至能在有关专家的分类谱系中,占据一席之地(49)。例如,它们或在幻想故事中直接参与人间生活(狐狸媳妇、蛇郎等),或处于人世之外却在关键时刻帮助好人(狐仙、蛇王),当然,也有与人为敌的(蛇精、狐狸精等),总之,所有这些野生动物在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里,全都被拟人化了。
笔者认为,所有这些包括传说、故事和稗话在内的民间口碑文学,一定程度上,既构成了“四大门”之类民间信仰的组成部分,也反映了此类民间信仰在各地“俗信”中具有的深厚基础。在这些民间口头作品中反映的许多观念,如“修炼”、“幻化人形”、“变身”、“附体”、“借位”、与“财富”的关联等,都程度不同地见诸“四大门”之类的信仰中。
许钰教授曾采录过一个《老狐仙》的故事(50)。从其有趣的情节里,可整理出一些对于本文的分析颇有意义的要点:老狐仙能变换人形(老头),因喝醉酒才现了原形;俗人和老狐仙之间可通过谈判达成交易,建立互惠关系;俗人获得一件宝物(会使人隐形的毡帽),并借宝物胡作非为(白吃白喝,对小姐非礼);俗人得到惩罚;老狐仙变身(小姐的姥姥)相救等。我本人曾在河北省赵县的范庄(51)、大夫庄及宁晋县的县城和东汪村等地,采集过涉及此类灵异动物的口头传说,虽然有些零碎和散乱,但其丰富程度亦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大夫庄刘某讲述的“蓝家坟”传说,指称北京“郎家胡同”可能就是村民们过去常说的“胡仙街”。相传北京有个“胡仙街”,街上开药铺行医的全都是“胡仙”,但都呈现人的模样。大夫庄曾有一人去北京“胡仙街”,结果有人托他捎信给“蓝家坟”。此人非常疑惑,“蓝家坟”不就是村外那处大土疙瘩?捎回信去该给谁?那人告诉他,到坟地后,围绕第一棵杨树转三圈拍三下,就自会有人来接。他如约一试,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处庄院,有人出门迎接,很客气地请他进院歇息。此后,他便常去“蓝家坟”串门。大夫庄有一个女人,胸口长疮,很痛苦,到处治不好,这位捎信者忽然想起他去“蓝家坟”时,曾见那里的墙上有张画像,画的是一位姑娘心口扎着针。女人求情,他答应了,一次串门时趁“蓝家坟”的人不注意,拔掉了那棵针。结果,村里那女人的病也好了。但“蓝家坟”的主人说,你把我家一桩婚事毁了,以后,就不要再来了。那以后,他再去“蓝家坟”,就再也看不见那处庄院了。
范庄和大夫庄都有“屁打狐”搬饺子的故事,其实这种传承非常普遍。河北枣强县城北的北仓口村一带,至今依然广泛地流传着“屁打狐”的种种说法(52)。据说,“屁打狐”是一种神奇的小动物,个大如猫,来去匆匆,转眼即逝。有的老人会说,他们过去曾见到过。“屁打狐”常以家道兴旺的农户为主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从别人家把东西搬到主人家。不过,当主人家道衰败时,它反倒会把主人家的物件搬到别人家去。家里有“屁打狐”,通常被认为是“吉兆”。“屁打狐”最活跃的时间,是在大年初一起五更煮饺子时。不少农户都说他们有过这样的经历:锅开了,把饺子下到锅里,等再揭开锅盖看时,一个饺子也没有了。于是,就认为被“屁打狐”搬运走了。主人把锅盖一摔,盖上锅破口大骂。呆会再揭锅盖,饺子又有了。据说,“屁打狐”怕骂,又把饺子送了回来。又听说,不少人家初一起五更吃饺子时,常会发现有的饺子和自家包的馅不一样,如包的素馅饺子却吃出了肉馅,包的肉馅却吃出了素馅。这种现象,也被认为是由“屁打狐”的搬运造成的。
现已大规模批量出版或内部印行的“民间文学集成”,尽管经过了简化、删减重复、去除“迷信”等工作程序,但就可以看到的资料来说,涉及狐狸和蛇之类灵异动物的故事确实为数可观。仅以笔者手头方便的河北省部分地方的有关资料来看,就已十分丰富了。
河北省清河县辛集乡的冢子村,关于“冢子”(为一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有不少传说(53)。如“发光树”,说冢子里有狐仙,能使树发光,照给人们财富。狐仙常扮作白胡子老头去买西瓜。“冢子庙”说狐狸幻化人形,胡作非为,调戏妇女,后被和尚以道符降伏。“白衣狐仙的传说”,讲冢子里有狐仙修炼,来去无踪,唯见一道白光,常救人于危难之时。在辛集市的纪文道故事中,有“仙家要西瓜”的题材,讲述巫婆看病的全过程,包括端上大供,然后许愿、烧香、磕头,以及上香、打哈欠、伸懒腰、下神、细声细气地代“仙家”说话等(54),讽刺了巫婆以“仙家”名义,索取各种供品的言行。“狐仙配”的故事,则讲述狐仙幻化为白胡子老头,把女儿嫁给了贫穷却很老实厚道的人为妻。(55)
武安县的民间故事中,有“鬼狐精怪”的类型。“保屯娶黄蛇精”、“小长工认妻”、“狐女报恩”等,都涉及“道行”的理念,“道行”可用“年份”来累计计算,比如从仙界到凡间的空间转换或过渡,往往就得去掉“千年”的“道行”。此外,“蛇妻”之“修炼”成精、“老狐狸”之幻化人形,也都很引人注目。(56)“赞皇狐”的故事里讲,狐仙每六十年要遭遇一场灾难,躲过了就能深一层道行,躲不过就只有死。“狐狸精最怕红脸汉”里讲,狐狸修炼成精,到民间作乱,缠住小妮子,使其消瘦,脸变得蜡黄。(57)
或许是受到《聊斋志异》及其他历史笔记小说的影响,或许大量的民间口碑正是类似《聊斋志异》之类小说得以产生和受到普遍欢迎的深厚基础,无论如何在人们的心目中,野生狐狸有着聪明、伶俐、狡猾、通人性等印象,民间口碑也处处将其神化及人格化。乡民常把年轻貌美、伶俐且富诱惑力的女子称为狐狸精,但其中褒贬却因人而异。其实,和“龙”一样,“狐仙”在民间也具有双重属性。比如,传说中的“九尾狐”既可能是吉兆,但据说也能吃人。在各地的民间口碑文学中,狐狸往往是亦仙亦妖,既帮人又害人,被褒贬并举。
涉及“狐仙”之类的俗信及各种说辞,一定程度上也是乡民解释其周围世界的自然、人事及自身生活的方式之一,因而也可说是他们的生活知识及民俗知识的一部分。在河北很多地方,俗语常说“喝酒喝出‘仙’了”,或某人被仙“扑”了,大凡不可思议、有点奇怪或灵异的人与事,那就与“仙”有点干系。宁晋人喝酒,以前常说喝“狐仙酒”,意思是说有“老狐仙”往里弄酒,老也喝不完。只是近年由于电视剧的影响,才出现了“喝济公酒”的说法。
饮食男女、财富欲望、阴阳采补、修炼成仙(长生不死),当然,还有涉及“气”的一些理念,所有这些都是民众人生的基本命题。在民间各种说辞里,也每每反映出此类知识的属性及状态。例如,说狐仙修行的方法之一是“接气”或与异性交媾以为采补(58)。乡间民众往往倾向于相信,世间万物皆可成仙,如有蚌仙、槐树仙等,猫据说也能采日月之精华,接人气,累积多了,就能成仙。似乎人与世界万物皆处在一个趋向于成仙的阶梯上,而除了人,狐狸就是最具资格修行的了。大夫庄有一位村民曾非常认真地告诉笔者说:世上万物的“量级”不同,其“道行”也不同,人生下来就有五百年的“道行”,狐狸非人,它在“六道轮回”里属“牲畜道”,须五百年才能练成人形。因此,我们做人就应珍惜自己的“道行”,多“行好”才是。
笔者在宁晋县城及赵县大夫庄与人闲谈,听到有关狐仙的各种说辞在民间如此之多,委实令人感到惊异;但无论这些说辞是多么地离奇和怪异,它们背后都有着中国文化和民间传承的基础与文脉。例如,大夫庄有所谓“交裆土”的口头传承,据说公狐狸若要成仙,至少得采一百个“交裆土”。“交裆土”只有妇女才有,即妇女小解时所浇之土,狐狸采得此土,便可获得人的精气。
堪与“狐仙”说辞相类比,各地民间有关“长仙”(蛇)、“蛇精”之类的口碑传承也不在少数。相比之下,涉及刺猬、黄鼠狼、老鼠、兔子等动物的传承则显得较少,其在与“四大门”信仰相关的方面也不是那么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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