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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心中本不愿将参谋本部编制的地图再次展开的,无奈道路实在难走,只能将烦人的行脚僧衣袖掀起来,拿出那本带有封皮的折叠地图。
“那是一条深山小径,左右环山,从马騨到信州,全程一片供人休息的树荫都看不到。层层叠叠的山峰仿佛触手可及,但是天空看不到任何飞鸟与云朵的踪迹。
“天气异常炎热,灼热的太阳下仿佛只剩下我一人。为了遮挡光线,我将斗笠压低,查看着地图。”
行脚僧人一边将双拳枕在头下,一边低下头用拳头撑着额头说话。
从名古屋到这家位于越前敦贺的客栈,一路上我与这位僧人已经成为伴侣。他看上去高傲得很,无视一切凡俗,极少抬起头。
我们同时在东海道挂川登上一趟列车。他在一个角落坐着,也不抬头,如一潭死水般安静。最初我并未留意他。
列车到达尾张站,除了我们两个,所有人都跟列车员商量过一般,纷纷下了车。
火车是昨晚九点从新桥开出,今晚到达敦贺。正午时分,到了名古屋。我买了一份寿司作为午餐。行脚僧人也要了寿司,但是打开之后才发现全是些粗糙的什锦饭,胡乱敷了一层紫菜。
“哎呀,怎么全是胡萝卜和萝卜干?”
我叫喊得有些唐突。
僧人被我逗得忍俊不禁,低声笑起来。很自然地我们成了朋友。他告诉我自己要到越前去,见一个在永平寺修行的人,但两人属于不同宗派,他说要在敦贺住一宿。
要回若狭探亲的我刚好也要在敦贺住一宿,就这样,我们结伴同行。
他入籍高野山,看上去四十五六岁,文雅持重,面色和善。身穿方袖呢绒外套,系着白色法兰绒围巾,头戴土耳其帽,手带毛线手套,足蹬白袜和木屐。冷眼一看根本不是僧侣的打扮,甚至比俗世的师父还要俗气呢。
“您打算留宿何处?”
他一问,我才感到独自旅行住宿确实无聊。托着托盘的侍女都会瞌睡,表面热情好客的掌柜,总会在客人经过走廊时死死地盯着看。晚饭刚吃完,大灯便立刻被店家换成了座灯,这点最难以忍受。直到深夜我都无法入睡。近来夜色见长,睡觉前的我总会郁闷难耐。从东京离开时,就已经开始担心今晚的住宿了。
“如果方便,我希望和师父同住。”
他也欣然点头,说道:
“我曾在北陆一带云游,经常在一家名为香取屋的地方留宿。原本那是一家旅店,店主人的独生女名气很大。后来不幸去世,店子也关了。不过终究不会将老顾客拒之门外的。现在一对老夫妇看管着那里,你若不嫌弃,我们便去那里。可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饭盒。
“吃的也只有胡萝卜和萝卜干!”
他说完嘿嘿一笑,这位师傅看上去沉默谨慎,内在倒也有几分风趣。
二
从岐阜路过之时,晴空依然可见,闻名遐迩的北国天空赫然呈现。米原和长滨上空阳光渐微,寒气席卷之下又见雾霭薄云。雨点终于在柳濑上空飘了下来,不多时雪片也来助阵,透过车窗望去,四周一片昏暗。
“下雪啦!”
“没错。”
虽然接了话,但旅僧并未抬头仰望,也不见丝毫关切的神情。这已经不是先例,当我谈及琵琶湖的怡人风光,并手指古战场,向他介绍“这便是贱岳”之时,得到的也不过是点头应付而已。
敦贺素来有一恶习,喜欢招徕旅客,有时候简直让人难以忍受。果然这天也不例外。从火车上下来,满眼都是举着纸伞和标有客栈字号的灯笼的人们,从车站出口一直绵延到街口,挤到看不见丝毫缝隙。旅客被这些人层层包围起来,耳畔全是各自嘴中叫嚷的字号。更有甚者,将旅客的行李一把夺过,边走边说:“得嘞,多谢您啦!”这种情况,对于患有头痛疾病的人来说无疑是难以忍受的。然而旅僧并无异样,仍旧淡定从容地埋首前行。或许是他看上去太过普通,竟没人过来拉扯,我便紧随其后,很快走到大街上,心中暗自侥幸。
此刻雨水停了,轻盈干燥的雪花却势头更紧,脸颊不时被冰凉的雪花碰触。黄昏刚近,放眼敦贺的街道两侧,已经空无一人,而且每一户都房门紧闭。在横竖交错的街道上,我们信步前行,白雪已经占据了宽阔的十字路口。大约走出去九百米,迎面看到了香取屋,这便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这座房屋已经颇有年头,除了崭新的铺席和看上去非常讲究的柱子,一切都很普通,壁龛和客厅里的摆设也并无特别之处。两座造型别致的灶并列排放,地炉又大又旺。鲤鱼形的自在钩好似一副黄金之身,闪烁着耀眼的鳞片。一口巨大的锅子悬挂在钩子上面,约莫煮上一斗米毫无问题。
火盆前端坐的正是老板,头顶全秃,一脸茫然,把双手缩进了棉布和服窄窄的袖子里。老板娘倒显得分外殷勤和善,一听到胡萝卜和萝卜干的故事从旅僧口中说出,这位亲切的老太太就微笑着将饭菜端了上来,菜色很简单:鲽鱼干和小白鱼干,还有加入海带丝的豆酱汤。言语之间看得出她与旅僧交情匪浅。再看我这位随行同伴,更是分外逍遥。
饭后老板娘为我们在楼上准备好铺盖。这房屋建造得着实坚固,顶棚很低,超过两抱粗的原木横梁自房檐开始,一路从屋脊斜着延伸过来。我在房里连头都无法伸直,想必就算是后山雪崩,这房子也会稳如泰山。
一看到有熏笼,我便心满意足地进去入睡。还有一套被褥铺在熏笼的另一头,但是旅僧并不过去,他要求被子里没有火气,所以选择与我同床共枕。
旅僧入睡时并未宽衣解带,而且睡觉的姿势与普通人恰恰相反,他的脸向下,贴在枕上,蜷起衣衫完整的身躯,先将腰部伸进棉被,然后将棉被一角盖在肩上,打开双手轻扶棉褥,最后慢慢将身体伏下。
眼看旅僧即将入睡,我赶紧向他提出请求,我的神情坦率天真,与孩子无异。
“相信我在火车上已经多次提及,只有熬到半夜,我才能够睡着。请您慈悲为怀,怜悯我这失眠之人,再为我多讲些您游历各国的趣闻轶事吧。”
旅僧点头同意。
“自打中年伊始,我就改变了仰睡的习惯,一直保持着现在的睡眠姿势。但是与你相似,我也是双目炯炯,难以入睡啊。虽然我已遁入空门,但生活绝非只是讲经说法。仔细听我讲吧,小伙子。”
如此,他便开始娓娓道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原名宗朝,是六明寺的大和尚,也是宗门中一位名扬四海的说教师。
三
“听说一个贩卖漆器的商人也要到这个屋子里面来,跟你一样也是若狭人士。年纪轻轻,但性格忠义耿直,是位让人敬仰的好汉。
“先前我曾提过翻山的事情,山脚下有一间茶馆,一个从富山来的卖药的跟我结伴而行。但是那个后辈并不讨人喜欢,说话很不干脆,令人生厌。
“因为一心赶路,我走到嗓子干渴难耐,本想立刻喝杯茶,却还要等水烧开。
“那条山路上难得有人经过,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是牵牛花尚开,柴烟怎么可能冒起呢?
“一条小溪在马扎子前面流过,看起来溪水应该清凉可口,我正要从桶中舀水来喝,一件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
“此刻正值炎热时节,骇人的疾病在这一带肆虐,刚刚从辻村经过,已见石灰遍地。
“‘喂,大姐’,虽然有些尴尬,但我还是几经犹豫之后向茶馆老板娘发问,‘请问这可是井水?’
“她说:‘不是,是河水。’
“我心中暗暗奇怪,便又说道:‘这水应该不是从山下的辻村那边流过来的吧?那里似乎有疫情肆虐。’
“‘不是从那流过来的,’老板娘回答得非常随意。
“我于是心中大喜。接下来你要仔细听了。
“然后便说到那个已经在那里停留多时的卖药先生了。相比你也有所了解,全天下兜售所谓万金丹药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一副打扮,身着印有细细条纹的单衣,小仓腰带扎在腰间,下身穿着紧腿裤,绑腿必不可少,足穿草鞋。葱绿色的棉布包袱绑在脖子上,看上去有棱有角。也有人将桐油斗篷折叠好,通过真田绳系在包袱之上;或者随身携带一把碎格子花纹布伞,现在随身揣上一块表,似乎成了最新时尚。冷眼一看,这身装束却也中规中矩,无可挑剔。
“每当客栈里来了这种家伙,便会看到他们随即换上印有大花纹的单衣,腰带松松垮垮,一边嘴不离酒,一边将自己的腿脚无耻地伸向客栈侍女丰腴的双膝。
“当时,那人对我非常无礼,开口叫嚣:‘嘿,和尚,别嫌我说话难听。既然已经断绝了尘缘,剃成了秃瓢,怎么还会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呢?说也奇怪,果然还是本性难改啊!哈哈,大姐,你也看看,已经是那副装扮还对尘世念念不忘,真是有趣!’
“见他说完,两人相顾大笑起来。
“当时我正值年轻气盛之时,被他说得脸色通红,手里拿着舀的那杯水,迟疑着不敢喝下去。
“只听‘砰’的一声,那家伙磕了磕烟袋锅子。
“‘嘿,客气什么,放开了喝你的吧。不用担心你的小命,我这里有灵丹妙药,保你不死。不然你以为我跟着你干什么啊!对吧,大姐,哈哈!你也别见怪,天下没有白拿的东西,三文钱一袋神方万金丹,就算你是和尚,想要的话也得掏钱呀!喂,觉得如何?’
“卖药先生说完了,将手拍在老板娘的背上。
“我匆忙离开了。
“想想我已是这把年纪,更已出家,口中竟跟你说些什么女人的背与膝盖之类的东西,还望你能谅解。我不过是希望将事情的经过讲述清楚。”
四
“我心中负着气,走起路来更是拼命。迈开大步走上了田间的小径。
“大约走了五十多米,迎面出现了一个大坡。看上去像一座用土堆成的拱形勅使桥,特别是从旁边看得更加清晰。我抬头仰望,正要攀登,后面突然追来了那个卖药先生。
“他并未跟我打招呼,就算他有意,我也未必会搭理他。那个神态倨傲的卖药先生对我斜眼蔑视,故意匆匆赶超过我。在如小山一般弓起的陡坡尽头,那家伙杵着布伞站立了片刻,很快又下了坡,看不到踪迹。
“我跟在他后面,踮着脚尖往上爬,没多久也到了鼓面一般隆起的坡顶,随后也走了下去。
“先下去的卖药先生停下了脚步,不住地环视四周。我猜测他是有意戏耍我,便满怀不满地走在后面。后来才发现,他停步不前并非因为我。
“原来这里出现了两条岔路,其中一条是上坡路,笔直陡峭,路两边长满杂草。一棵足足有四五抱粗的扁柏树伫立在路口的一角。重重的嶙峋怪石掩映在树后。我想,这条路定不是我要走的,刚刚经过的那条康庄正道似乎才是正确的选择。很明显,从这里走,不出两里地就到山顶了。
“放眼一看,眼前出现了怪诞的一幕,那棵扁柏树肆无忌惮地从路面横穿而过,像一道横空而过的彩虹,一直延伸到茫茫的田野。树的根部异常雄伟,那里的土面已经塌陷,粗大的根条裸露在外面,像是一条条缠绕在一起的大鳝鱼。一股水流从根部哗啦啦地流淌下来。一直流到地面,完全淹没了我的去路。
“真是怪事,田地里并没有形成湖泊,却成了水流湍急的浅滩。以前面看得到的树丛作为界限,这条河大概有两百米长,水中散落着石头。看上去人似乎可以踏着石头到达另一边。仔细想来,这些石头应该是有人故意摆放的。
“这情景令这条道路走起来异常艰难,虽然不至于脱衣游泳渡河,但是估计连马匹都不能轻易通过呢。
“我暗自思忖:这应该也是卖药先生停下来犹豫不定的原因吧。不过他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只见他干脆利落地爬上了右边的坡路,瞬间就将扁柏树甩在身后,直到站在我的上空,才俯视着下面说道:‘嘿,要到松本去就要走这条路。’
“就这样,他又轻松地迈出五六步。
“他的半截身子从岩石上面探了出来,仿佛在嘲笑着我:‘你还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小心被树精抓走。就算是白天也不会幸免!’
“又过了一会儿,布伞的尖头在我头顶上很远的地方出现,它在树梢中穿梭,很快在林子深处消失不见。
“此刻,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踩着石头从积水跨过来的庄稼汉,只见这人一边迈着步子,嘴里一边欢快地吆喝,他的手中提着光溜溜的扁担,腰间挂着一个用草编成的垫子。”
五
“从茶馆出来后,一路上我确实没有遇到任何人,除了刚才那个卖药先生。
“想到卖药先生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我的心中开始七上八下。毕竟那是个老江湖了,对道路方面还是非常熟悉的。我满肚狐疑地想要打开那张地图观看,就是我先前说的那张地图,今早动身前,我也仔细研究过。
“‘嘿,我想询问一件事。’
“‘啥事?您尽管说!’
“见我是个和尚,那个山民非常友好。
“‘额,请问,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对不对呢?’
“‘您要到松本去啊?那就对啦!就是这条路!因为前段时间一直是梅雨天气,又发了大水,所以才会有这条大河出现。’
“‘前面的水也是这么大吗?’
“‘不是,只有您看到的这一片。过去并不难。水面只到达前面的树丛那里。这条路一直延伸到树丛后面,直通到山脚下。路面非常宽阔,大车都能并着走呢。从前这一带是座村庄,那片树丛的位置原来是一位医生的公馆。但是由于十三年前的一场大水,如今已变成一片荒地。当时死的人可真多啊!师傅您最好边走边为这些亡灵们诵经超度超度吧!’
“想必山民只是出于善意,我没有问到的也全盘托出。我对情况了然于胸,心中也多了几分把握,只可惜刚才那人偏偏走错了方向。
“于是我又向山民打听那边坡道的情况,也就是刚才卖药先生所走的那一条,‘那么这条路又是通往哪里呢?’
“‘哦,这条是原来的老路,也能到达信州。从前也有人走,不过差不多应该是五十年前了吧!跟大道比起来,这条路可以大概节省七里路。但是师傅您要谨记,这条路如今万万走不得!听说去年有一对父子前来拜山参神,不小心上了这条路。后来便有人声称看见乞丐模样的人进了山。当时大家都觉得性命攸关,便集结了三个警察和十二个乡亲从这里硬闯上去,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们父子寻回来。师傅您一定切记,哪怕累得露宿野外,也不要逞无畏的英勇去走近道。我话已至此,您路上多留心!’
“和山民道别后,我正打算踏着河里的石头渡河,但是一想到卖药先生可能身处险境,我又犹豫起来。
“虽然山民那样说,但情况不一定如此,可是一旦情况属实,我岂不是见死不救?幸而我是出家之人,生活随意,不必非要赶在天黑之前住进客栈。索性还是追上去,将他叫回来吧。就算也从旧路重走一遭又何妨呢。这样的时节,虎狼与鬼魅之辈都不会出来作祟,不必有太多顾虑……
“刚打定主意,却惊觉那位好心的山民已经渺无踪迹。
“——就这样吧。
“打定主意之后,我快步上了坡道。如果我说自己并非狭义之辈,更非逞蛮勇之心,你肯定会以为我已参透了道义。然而事实是我比一般人还要胆小,更贪生怕死,不然怎会连喝水都不敢喝呢?于是问题来了,我究竟为何会走上那条路呢?
“说实话,如若只是泛泛之交,我定不会前去救他。然而正因为我对此人心生厌恶,若任由他去死,反倒像我故意见死不救害了他。这样一来我会内疚自责。”
伏在被子里的宗朝双手合十道:
“我心中觉得,那样我会无颜面见佛祖。”
六
“听我接着往下讲吧。随后我便绕到扁柏树后面,顺着岩石爬了上去,从树林中穿过。就这样走在杂草遍地的蜿蜒小道上。
“时间在不自觉间飞逝,我已经翻过了一座山,还有一座伫立在面前不远处。一片广阔的野地夹在两座山之间,还有一条又宽又平的道路,甚至超过了刚才的大道。
中间以山相隔,两条路一东一西。道路宽阔至极,甚至可以通过举着标枪的军队。
“我在广阔的野地上四下张望,看不到卖药先生的丝毫踪迹。空气灼热,并且不时有来回飞舞的小虫子。
“这条路虽然宽阔,却总给走在路上的人一股凄凉萧瑟之感,宽敞的空间更加重了内心的恐慌。不过既然当初已经标榜要翻过这座天险,多多少少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有时走上七里路才有一家可以投宿的地方,有时走上十里也不过四五家。如果还能吃上一顿小米饭,就更是莫大的幸运了。就这样我迈开步子飞速前进,很快两面又有高山挟持而来,狭窄之处几乎压到肩膀。随后我又开始向上攀登。
“我心中暗想,接下来就是以险峻闻名的天生岭了。虽然天气酷热难耐,但是我心中依然充满了尝试的欲望。我喘着气把脚上的草鞋绑紧。
“很多年之后,我听说那山口附近有个风洞,风从洞口刮进去,会一直吹到美浓莲大寺正殿的地板下面。但是对于当时一心忙于赶路的我来说,这些奇景异象全是浮云,甚至当时天气是阴是晴我都不知道。
“后面才是我要给你讲的故事呢。刚才已经说了,路非常难走,仿佛从来没有人踏足过这里。还有蛇,它们将头和尾搭在两边的草丛里,看起来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桥,简直让人心惊胆战。
“我头戴斗笠,手拿竹棍,头一次与一条蛇相遇时,狠狠倒吸一口凉气。随后两腿发软,瘫坐在地。
“蛇是我生平最厌恶的东西。说得更确切点,是惧怕。
“我佛慈悲,当时那家伙抬起镰刀形的脖子,拖着尾巴簌簌地从草丛上爬走了。
“费了好大劲儿才站起来,我走出去还不到五六百米,一条看不到首尾的蛇再次出现在眼前,它扭动着身子似乎在沐浴着阳光。
“我吓得大叫一声,整个身子往后一跳,随即那条蛇也不见了。接着第三条蛇出现了。它没有立刻动弹。这条蛇又粗又长,如果爬得慢,估计得爬五分钟才能看得到它的尾巴。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壮着胆子从它的身上迈过去。这个过程我只觉得头皮发麻,肚子发胀,骨骼僵硬,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化成了蛇鳞一般。就连脸色也与那蛇一般无二。我不得不捂住双眼。
“我全身冷汗像下雨一般,我的意识很清醒,腿软也好,恐惧也好,绝不能站在那里!就这样,我继续提心吊胆地前行。然而,眼前又出现一条!
“这条蛇只剩下残存的半截身子和尾巴,青色的伤口上流淌着黄色的汁液,不住地在那里抽动着。
“我惊慌失措地转身往回跑,随后又猛然想到,先前那条蛇肯定还没走。就算死,我也不想从它身上再跨过去一次了!在炎炎烈日蒸烤下,我眼泪直流,心中想道:
“唉,多希望刚才那个山民早告诉我这条老路上有蛇啊!如果我知道,情愿下地狱也绝不回来啊!
“南无阿弥陀佛,此刻回想起来,我还是会吓到全身颤抖。”
旅僧讲到这里,双手合十,沉吟良久。
七
“反复纠结也不是办法,索性我便强壮胆量。返回去已无退路,前面又是一丈来长的蛇体残肢。我只能向着草丛狂奔,只希望能够远远逃离。我心中恐惧,脚面青筋暴起,总感觉那一半蛇体残肢瞬间就要缠上自己。一不留意,脚下就被石头绊倒。现在想来,膝盖上的伤应该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至此,双脚便失去了控制,行走变得更加艰难。我明白,如果自己此刻倒下去,一定会被暑气闷死。我只能鼓励自己,像自己拽着自己的脖领子一般,艰难地向山顶爬行。
“可怕的热情从路旁的草丛里发出来。在那些又密又高的草根处,全是一枚枚鸟蛋,应该是某种大鸟所下吧。
“在蛇行一般蜿蜒曲折的坡道上,我将近走出了两里路。遇到低洼的地方,就从岩石角落和树根处绕过。眼前的路况实在太过糟糕,我只能再次打开参谋本部的地图册。
“没错,眼前的道路跟听到的别无二致。就是那条老路,地图没有带给我任何精神上的安慰。尽管有资可循,但毫无帮助。跟往栗子壳上画两道红线没什么两样。
“想想也是,地图上怎么可能标示出路况有多难走,更别提那些蛇、毛毛虫、鸟蛋与热气之类的东西。我索性将图册重新叠好,放入怀里,还在胸脯底下的位置用力压了压。接着口念佛号,重整旗鼓。然而,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吓人的大蛇再次横穿过道而来。
“我心中暗想,想必此物乃山精,我是怎样也无法招架的,索性认输求饶吧。于是我将竹棍丢弃,跪在地上,双手伏在灼热的地面,带着万分诚意乞求:‘实在对不起,请绕过小人一命吧!我会静静地离开,绝不打扰您清修。不信您看,我连武器都扔掉了!’
“乞求完毕,我一抬头,迎面轰隆隆一声巨响传来。
“我感到草丛在剧烈地晃动,三尺……四尺……五尺……一丈多……范围不断扩大,顷刻间朝着旁边的溪谷笔直地倒了下去。这该是条多大的蛇啊!最后一阵地动山摇,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我僵硬地立在那里。猛然一阵凉意袭来,我终于惊觉,从山上刮来了大风。
“瞬时又有一连串的回声传来,仿佛是一阵旋风从深山里刮起,随后吹出了一个洞口。
“难道山精真的被我的乞求感动了吗?不但蛇不见了,连酷热也消退了不少。我振奋精神,快步前行,没过多久便明白了风会骤然变凉的原因。
“一片大森林赫然出现在眼前。
“自古有云,天生岭上,晴天也会下雨。我素有耳闻,这里有座森林,从神代起便再也没有樵夫砍伐。然而自己一路走来,基本没看到什么树木。
“此刻,蛇的威胁虽然暂时解除,但是森林的潮湿令草鞋冰凉透骨。我甚至怀疑这里是否会有螃蟹出没。没走多久,周围便黑了下来。只有个别地方,微弱的阳光可以照进来,能够模糊地辨别出杉树、松树和朴树,剩下黑黢黢的地方便是土壤了。射进森林的光线经过折射,在不同地方形成了或红或绿,浓淡不一的光带,煞是好看。
“高处树叶上的积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脚尖不时被水珠砸中。偶然间头顶会有常绿树的叶子落下,也有时候,只听到哗啦啦的声音,却不知水是从何处落下,滴打在扁柏笠上。有时候,我刚刚走过去,背后便恰好被水珠打中。想想那些水珠在树枝之间不断流转,滴落到地上之前,不知道经过了几十个年头呢!
八
“虽然羞于启齿,但当时我的心里一直战战兢兢。想来我的修行尚浅,身处这样阴暗的环境,对我悟道倒是颇有帮助。幸而这里非常凉爽,身上舒服了许多。我走得很快,连脚上的疼痛都抛置脑后了。大约已经在树林里走过七成道路的时候,在距离我头顶五六尺高的树枝上,一个东西突然掉落在我的斗笠上,发出扑通一声。
“起先我以为是个铅坠子,或是什么树上结出的果实。但是将头晃了两三次之后,那东西一直甩不下来,它似乎趴在上面了。不经意间我伸手去抓,顿时感到又凉又滑。
“我定睛一看,那东西既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像是一只海参被活生生撕开了。然而我敢肯定,那东西绝对是活的。我一害怕,正想将它甩出去,它却自己哧溜一下滑了下去,并且咬住了我的手指尖,摇摇晃晃地挂在上面。霎时鲜红的血液开始沿着我伸开的手指一滴一滴往下淌。我感到诧异无比,抬起手指放到眼前仔细观察。这一看不要紧,发现一只形状完全相同的山海参也正赤条条地挂在我刚刚弯曲的胳膊肘那里。仔细观察,那东西大约有三寸来长,宽约半寸。
“我看着它发起呆来。那家伙吸吮着我的鲜血,一副酣畅淋漓的样子。下半身不住地抽缩,慢慢地鼓了起来。它的皮肤是黑绿色的,伴有茶褐色条纹,十分光滑,很像一根满身疙瘩的黄瓜。这种生物也叫水蛭。
“没有人会认不出水蛭,但是因为这家伙大得出奇,以至令我一度疏忽。这样大的水蛭前所未有,不管是在哪块田里,还是在哪片颇有名望的沼泽中。
“我狠狠地甩了甩胳膊,但是那东西死死地咬住不放。我壮着胆子将它捏在手里用力一拽,只听噗的一声,那东西终于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片刻也不能忍受,使劲儿将它摔在地上。然而,这片不见阳光的土地,早已松软得连水蛭都无法摔死。这里大大小小盘踞了数万只水蛭,确切地说,这里早就是它们的地盘。
“只有眨眼的时间,脖子那里也感觉奇痒难当,我伸手去摸,手掌便在水蛭背上溜然划过。紧接着,又一只钻进了我的腰带里,潜伏在胸下。我被吓得脸色惨白,忍不住悄悄察看,肩膀上不知何时也爬上一条。
“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全身颤抖,用最快的速度跑离大树枝下,一边跑,一边拼命地将目光能够看到的那几只从身上拽离。
“太可怕了,我心中想着,水蛭肯定栖息在刚才的树枝上。吓死我了。回过头定睛一看,看不出那是什么树,只见数不清的水蛭皮覆盖在树枝上。
“这下完了,原本以为平安无事,却发现前面和左右两边的树枝上也全部爬满了水蛭。
“巨大的惊恐令我失声尖叫起来。老天!还来不及反应,一阵又黑又长还带着条纹的雨便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身上。
“数不清的水蛭层层叠叠地落下来,打在我穿着草鞋的脚背上。并排的水蛭一波接着一波黏在一起,将我的脚趾头淹没了。我眼睁睁看着那些水蛭没命似地吮吸着我的鲜血,而且身体还会随着吸入的每一口鲜血而伸缩一下。我被吓得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但是一个怪异的念头突然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应该从太古神代开始,这些恐怖的山水蛭就在这里栖息,凡到此地者,均被吸血。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到吸够了血,这些水蛭便会得偿所愿。真到那一时刻,这些水蛭们都会将吸入的所有鲜血倾吐出来,大地随着鲜血融化,就连山峰也融入血水泥泞的深潭。那些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也将支离破碎,最后化作一只只水蛭。哈,肯定是这样!”
九
“已经神志不清的我暗暗想到,看来,并不是地球脆弱的表层崩裂而造成人类的灭亡,也不是天火骤降或者汪洋肆虐而毁灭了这个世界。一切的开始便从这森林化成水蛭开始,最后血和泥包容了一切,塑造出一个恐怖的新世界,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剩那些来回游走身披条纹的黑色虫子。
“没错,步入这座森林伊始,一切安然无恙。现在走到半路的情况已经如此,相信再往里面走,情况只会更加糟糕。说不定树木早已被连根腐蚀,那里已是水蛭的世界。我应该活不成了,这里注定是我葬身的坟冢。我突然获得一阵难得的清醒,能够如此冷静地面对命运,看来自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既然死劫难逃,干脆就豁出去往前走吧!去看看那所谓的血泥深潭,哪怕只是冰山一角呢!这可是世人梦中也见不到的奇景!我打定了主意,内心的恐惧突然消失了。此刻我的全身上下挂满了一坨一坨的水蛭,我胡乱用手往下扒拉着,只要拽下来就疯狂地扔向远处。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
“一开始感觉全身奇痒难当,整个身体肿得肥了一圈,后来又慢慢地消瘦下去,随即是跳跃般的隐隐作痛。一边走着,身体左右两边依然遭受着水蛭毫不间断的攻击。
“眼前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去了。灾难也很快就要到头,我竟然从水蛭林中走了出来,仿佛钻出了一条幽深漫长的隧道,我站在林子出口抬头仰望,只见一轮并不皎洁的明月正悬在空中。
“终于来到了苍穹的庇护之下,我顾不得所有,整个身子倒在山路上,我只有一个目的,将身上这些该死的水蛭压个粉身碎骨。就算地上铺的是沙子或钢针,我也在所不惜。我来回蹭了许久,终于消灭了身上残存的十几只水蛭。我提起最后一口气,一下子跳到三四丈开外,立在那里,整个人抖成一团。
“老天是在耍我吗?环视周围,东西皆是群山,只听得到知了不眠不休的叫声。那座即将化为血泥深潭的森林就在山后面。此刻太阳已经下山了,暮色笼罩在山木之间。
“哪怕葬身狼腹,也能死得快些!前面是一段下坡路,路面比较平缓,一个小沙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肩上扛着竹棍,一阵风似的逃跑了。
“被水蛭咬的滋味实在难受,是疼是痒已经难以分辨,这样的痛苦简直难以言表。如若不然,相信现在的我早就兴高采烈地独自在越过飞山的小道上诵经起舞了。我的神志渐渐恢复,脑子里开始想着解救自己的办法。不知道将清心丹咬碎敷在伤口上会不会有效呢?我拧了自己一把,疼痛让我确定自己真的活过来了。在森林各处黑压压的地方,到处散落着瘦成皮包骨的尸体。还有数不清啄食尸体的动物压在那尸体的上方,奋力争抢着残骨。估计就算在尸体上泼一层醋,也会注定不见踪迹。
“我心中一边想着,一边沿着漫长的坡路往下走。
“坡路走完,一阵潺潺的水声传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前面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座土桥,长度约有六尺。
“我全身被痛苦折磨,好像整个人都被水蛭吸空了。耳中传来水声,我不禁想到,如果此刻纵身跃入河中,肯定会舒服至极的。如果我过桥时桥梁突然崩垮,情况定会如此。
“我丝毫没有感到危险,直接走上桥去。我想象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虽然摇摆了两下,还是很轻松地过了桥。一条坡路再次出现在面前,而且还是上坡路,可真是够累的啊!”
十
“我已经累到接近虚脱,上坡对我来说已经不太可能完成。突然有马嘶声从前方传来,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自从今早与那个山民告别,我感觉自己已经三五年没有与人正常交流了,其实也不过是多半天的时间而已。我猜测是归来的马夫呢,还是驮着货物的马匹呢?不过既然有马出现,附近应该会有人吧。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拖沓着疲惫的身躯,摇摆着又走了一段。
“好像没有费太多力气,我已经来到了一座房子前面。因为是夏季,房子的门窗都开着。其实对于这样一座破旧的孤宅而言,根本不存在什么像样的房门,迎面就是破烂不堪的廊沿。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那里,兴奋之余顾不得许多,张口便向他发出求救的呼唤:
“‘帮帮我,帮帮我!’
“我又接着说:‘有劳您了!’
“但是那人一声不吭。他的脖子像被人抽取了筋骨,软软地耷拉着,耳朵都快跟肩膀贴在一起了。眼睛虽大却没有神采,看上去稚气未脱。那人就这样死死地盯着站在门口求救的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仿佛眼球都懒得转动。我仔细打量那人,他身穿一件半长不短的和服,明显是刚刚浆洗过的,袖子盖不住胳膊肘,一根细细的带子扎在胸脯上。那件看上去用单幅料子做成的和服根本无法将他的大肚子遮住。他的肚子又圆又胖,简直是一面人皮大鼓。突出的肚脐形状非常怪异,像极了一个倭瓜蒂。那人一只手摆弄着自己的肚脐,一只手在半空垂着,姿势像幽灵一般。
“两只仿佛被遗忘的脚伸在那里,如果不是有腰骨存在,活像一面大布帘子被折叠起来竖在那里。那人看上去二十二三岁,嘴巴大大地张开,鼻子很低,几乎能与上唇交汇。宽阔的额头上面是被推成了鸡冠子形状的头发,在后脖颈处的头发已经翘得将耳朵盖住了。我被眼前这个快要变成青蛙的年轻人吓了一跳,难道是个哑巴?或者是个智障?虽然他不至于威胁我的性命,但那副样子却着实倒人胃口。唉,真是百人长百样啊!
“因为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再次跟他打招呼,但是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唯一的不同是他将脖子稍微扭动了一下,把头从右边歪向了左边,仍旧张着一张大嘴。
“我看着他的样子猜测,没准这人一个不乐意会突然将我擒住,一手摸肚脐,一手将我送到嘴边舔舐呢。
“我向后倒退一步,心中暗忖:就算是深山之中,将他一人留在这里总归不是办法。想到这里我一边踮起脚,一边高声呼喊:‘请问家里有人吗?’
“我听到马嘶声从后面传来。
“‘谁呀?’
“声音从堆房传出来,听上去是个女人。
“我脑海中映出一个画面:鳞片长在白皙的脖颈上,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慢慢顺着地板爬出来!
“‘哎呀,是位师父啊!’
“随着话音走出来一位小家碧玉的女子。不仅声音圆润动听,举止也优雅得体。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低着头,‘唉’了一声。
“女子跪坐下来,望了望站在黄昏暮色中的我,向前探了探身子。
“‘请问有什么事吗?’
应该是家中主人常年在外,她并没有招呼我坐下,想来是没有留人住下的打算了。
“我想如果现在不说,晚了更难开口。索性几步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我翻山越岭想要到达信州,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有客栈投宿的地方呢?
十一
“‘哎呀,大概还要八里多路呢。’
“‘别的地方有没有可以留宿的人家呢?’
“‘没啦!’
“她说话时明亮的眼眸直视着我,似乎在仔细端详着我。
“‘情况是这样的,就算有人对我说,走出去一百多米就会遇到一个人家,而且那家人为了祖上积德,不但会让我睡上房,还会整宿帮我扇凉,我都不会移动下我的脚步了。我跟您说的是实话,就算是库房也好,马棚的角落也好,让我休息一下吧,求您啦!’
“我心中暗想,定是从这家房子里传出来的马嘶声,所以才这样恳求。
“女子半晌没有答话,冷不丁把脸侧过去,拎起布袋子将里面的白米倒在膝旁的桶里,她动作很快,只听哗的一声像洒出一盆水似的。她一只手按着桶的边沿,一只手淘着米,低下头瞅了瞅。
“‘既然如此,您就暂住这里吧。刚好有足够给您煮饭的大米。虽然山里的房子阴凉,但是现在是夏天,没有被子应该也不妨事。哎,您先上来吧。’
“她话还没说完,我就一屁股坐在了廊沿上。那女子很快站起来,几步走到我跟前说:
“‘不过师父,我要提前跟您交代好。’
“她的口气似乎不容置疑,我答应的时候有点战战兢兢。
“‘好,好。’
“‘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我这人有个怪癖,喜欢向别人打听来自京城的消息。不管您怎么回避,我都会死皮赖脸地追问您。但是您万万不可以告诉我,明白了吗?就算我拼死询问,您也什么都不能说,不管我使用什么方法请求,您也不能透露半个字。这一点您务必牢记于心。’
“女子的话中似乎另有隐情。
“当时我有一种感觉,荒山野岭的孤立小屋中,与此女子的一番诡异对话,令我仿佛置身高山空谷一般难以琢磨。但是她的要求并不难遵守,我只能点头答应。
“‘好的,没有问题。我定不违背您的嘱托。’
“我一说完,那女子瞬间变得和气亲热起来。
“‘房子里有点脏乱,您多多包涵,请随便坐,我帮您去打盆洗脚水。’
“‘不,不,真的不用!请借我一块抹布就好。如果方便,将抹布淋湿就更好了。我在路途中遭了些罪,现在难受得很,想死的心都有。我想把背擦一擦,麻烦您了。’
“‘呀,您出了很多汗。肯定很热吧。您稍等片刻,对于一个旅客来说,还有什么比一个舒服的热水澡更好的呢?可是我这里别说洗澡水了,就连茶水也没有。不过,在房后的悬崖边下有一条小河,水很清很凉,您要不要去冲个澡呢?’
“听她一说,我早恨不得飞过去。
“‘那太好啦!’
“‘那我现在就领您过去!正好我也要去淘米。’
“她将装米的桶子夹在腋下,沿着廊沿走下来,将一双稻草木屐穿在脚上。之后又蹲下去,将一双旧的木屐从廊沿下面拿出来,拍了拍尘土,摆在我的面前。
“‘您穿上这个吧,将草鞋放在这里就好。’
“我赶紧扬手向她鞠了一躬。
“‘您不要这么客气,我实在不敢当啊。让我真是过意不去。’
“‘您能到此也算我们前世有缘。您无需客气了。’
“那女子真是殷勤备至啊!”
十二
“‘来,跟我往这边走吧。’
“女子站了起来,把米桶再次拿起,并往纤细的腰间掖了一条手巾。
“她的头发很浓密,整个挽了起来。用簪子别起之后还插了一把梳子。美丽的风姿令人心旷神怡。
“我赶忙将草鞋脱下,换上那双旧木屐。我从廊沿上站起来,正好与刚才那位痴呆先生四目相对。
“他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呆傻,而且还有大舌头。
“‘姐姐,这,这……’
“他一边说着,一边慵懒地抬起手臂,抚摸着自己头上那顶乱发。
“听他说完,女子的脸上露出可爱的酒窝,连着使劲点了三次头。
“‘和尚,和尚?’
“那痴呆少年‘嗯’了一声,随后又瘫坐在那里,一心只想着他的肚脐了。
“我对他深感同情,他的头似乎根本无法抬起来。我偷偷瞄了一眼那女子,见她丝毫没有在意。我跟在她身后正打算出去,一个老人家从绣球花后面钻了出来。
“只见他穿着草鞋,腰间卡着坠子,下面还垂了一根长长的带子,带子上系着一个药包。他应该是从后门绕进来的,嘴里叼着烟袋杆子,与女子并肩而站。
“‘您来啦,师父。’
“女子转过身看着老人:‘大爷,怎么样?’
“‘我正打算说呢。真是个蠢笨到家的家伙,估计只有狐狸能骑。亏我这张巧嘴,几经周旋之后巧妙成交。明天小姐应该就能收到一大笔,花上两三个月不成问题!’
“‘那就拜托您啦!’
“‘好,好。哎,小姐,您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悬崖下面的小河那走一趟。’
“‘您可别把小师傅带到水里去啦!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直到您回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歪下身子躺在廊沿上面。
“女子一边看着我,一边微笑道:‘您可别听他乱说。’
“我赶紧退到一边,说道:‘我还是自己过去吧。’
“老爷子呵呵地笑了起来。说道:‘哈哈,哎呀,赶紧去吧。’
“‘大爷,今天家里来了两位稀客。没准接下来还会有人来的。次郎君一个人在家不太方便,您就在家里歇一会儿,等我回来吧。’
“‘好的!’
“老人家一边说着,一边将身子挪到少年的身旁,挥起坚硬如铁的拳头,对准他的背,一拳打了下去!只见痴呆先生的肚子被震得晃荡了一下,仿佛要哭出来了,可转瞬间又咧开嘴笑了。
“我吃惊地打了个冷战,赶忙将脸转过去,但女子却毫不在意。
“老人家也咧开嘴大笑起来:‘趁你出门的机会,我要偷走当家的啦!’
“‘好呀,那要给您记大功一件啊!来,我们走吧。’
“我有一种感觉,老爷子的眼睛一直在背后盯着我。我在女子的带领下,背对绣球花,靠着墙走出去。
“很快就走到了后门。马棚出现在左手边,咯噔咯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想必是马儿在踢隔板。此刻,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师父,路虽然不滑但是很难走。您走慢点,从这里下去。’”
十三
“从那里下去能够看到一片松林,又细又高,非常罕见。摇摆不停的松树上,五六层楼的高处也看不到一个树杈。我从中间穿过,白色的月亮浮现在树梢上,形状并没什么异常。
“突然,走在前面的女子不见了!我赶紧扒着松树的枝干仔细寻找,原来她就在下面。
“‘这里坡陡,您要当心啊!往这边走,您穿了木屐,可能会不方便,要不我给您换双草鞋吧。’女子一边仰起头,一边说道。
“我走得很慢,也许被她误会不愿意走了。其实,为了尽快洗掉水蛭的污垢,连滚带爬我也愿意。
“‘不打紧的,实在不行我可以光脚行路。小姐不要为我操心了,真是非常抱歉。’
“‘哦?您管我叫小姐?’
“她的语调微微有些提高,笑容妩媚起来。
“‘是啊,刚才听那位大叔这样叫您来着,难道该叫您夫人吗?'
“‘呵呵,我的年纪早就可以做您的婶子啦。快点走吧,还是别穿草鞋了,容易被刺扎到。而且您肯定也不喜欢湿漉漉的感觉。'
“她说着,也不回头。突然一抬手,将和服的半边下摆撩起来。只见一片雪白在昏暗中缓缓移动,如冰雪消融一般。
“我们飞快地往下走,路边的草丛中爬出来一只懒洋洋的癞蛤蟆。
“‘哎呀,真是恶心!’
“女子高高踮起脚尖,往前飞跑。
“‘没看到客人吗?还爬到别人脚上,真讨厌!能吃虫子也该满足了吧。’
“‘师父尽量走快些。它们不敢怎样的。在这种地方,这些东西也会像朋友一样粘着你,真是又丢人又讨厌。”
“随着女子快步离开,癞蛤蟆又懒洋洋地钻进了草丛里。
“‘来,您往这个上面走。地上的土太软,容易深陷。’
“一棵大树横卧在草丛中见,树干露在外面,树干极粗,尽管是圆的,还是可以穿着木屐走上去。从树上走过,流水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尽头。
“再次抬头望,已经看不到松林了。连头顶的月亮似乎也低了不少,在我们刚刚经过的山顶半挂着,仿佛伸手可触,然而月色虽美,却透露出一股难以预测的高深。
“‘师父,请这边走。’
“女人不知何时已经在前面等待。
“前面出现大片的山石,河水从山谷中流出,落在山石上,形成一片水潭。水面美丽至极,越往远处,流水击石的声音越响,走在水边,声音反倒低弱了不少。
“对岸是另一座漆黑的山峰。海螺般的怪石参差不齐,形状各异。从山腰到山脚,洒满了月光。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越来越巨大的怪石,更有甚者半身浸入水中,恍若一座小山。”
十四
“‘今天正好涨水,站在上面就可以了,不必下去。’
“女人站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雪白的脚光溜溜的,水面浸没了脚背卷曲着脚趾。
“我们站的山脚下紧挨着水边,形成一个天然洞穴。那块扁平的石头好像嵌在了洞穴边一般。看不清河水的上下游,只见对面蜿蜒跌宕的石山。从河面望去,每隔三五尺就会有一块巨石,在隐约月光的映照下,河水渐渐朝着上游远去。近处的水流拍打着白色的浪花,像一簇簇纺线一般。
“‘好美的溪水啊。’
“‘是呢,这水是从瀑布流下来的。人们从这座山经过,在哪里都能听到大风一般的声音。难道大师在路上没有感觉吗?’
“听她一说,我想到自己快要进入水蛭森林的时候似乎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那声音难道不是风吹进树林吗?’
“‘虽然大家都这样认为,其实不然。距离森林大约三里的地方有个岔道口,那里有个大瀑布。号称全日本最大的瀑布。但是通往那里的路格外艰难,从没有人到过那里。而且听说先前闹过大水,就是十三年前那次可怕的洪水,山脚的村子房屋全部被淹了,连这么高的地方都成了河底。这里叫上洞村,原有二十几户人家。也是从那个时候才有了这条河,这不,石头都被冲下来了。’
不知何时女人已经将米淘好了,衣服变得凌乱不堪,甚至能够隐隐看到乳头。她站在那里,高耸的胸部挺立着,微微抿着嘴,脸向上昂着,一边仰望着山顶,一边散发出迷离的眼光。那半山腰上的层层怪石依然在月光的笼罩下。
“‘就是现在,这么一看,我还是觉得心惊胆战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洗手。
“‘哎,师傅,您是讲究人,将法衣弄湿了会不舒服的。干脆把衣服脱了吧,我来帮您搓背!’
“‘不,不必了。’
“‘别客气啦。你看,法衣的袖子都掉进水里了。’
“突然,她说着话一把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衣带!我赶紧将身体蜷起来,不停地扭动。但是她狡猾得很,几下子就脱下了我的衣服。
“师父自幼对我管束严格,我也一向潜心修行,从未脱光过身子,更别说在女人面前。我就像一只蜗牛,被人整个剥去了外壳。弓着背,双膝紧并,缩成一团,手足无措,一时无法言语。女人动作轻熟地将我的法衣挂在一边的树枝上。
“‘法衣就挂在这吧。来,我给您搓搓背。师傅别动呀。你称呼我小姐,那婶子我今天就好好伺候伺候你,你这个冤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牙齿将一只袖子叼得高高的,一双玉手放在了我的背上,却没有动作。
“‘哎呀!’
“‘什么事?’
“‘你整个背都是青一道紫一道啊!’
“‘是的,那是我遭遇的劫难。’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感到不寒而栗。”
十五
“女人满脸惊异地说:
“‘您肯定是在森林里遭遇的劫难吧。旅行的人都说飞騨山里下水蛭雨,应该就是那里。师傅啊,难道您没有抄小道,直接从水蛭窝里穿过来的啊?老天真是庇佑您,就算是牛马也会被吸干血的呀!现在是不是又痒又疼?’
“‘只剩下疼痛而已。’
“‘那就不能用毛巾了,会搓破柔嫩的皮肤的。’
“女人说着伸出柔若无骨的手,开始抚摸我的后背。
“随后,她将水哗哗地撩起,分别浇在我的双肩,后背,臀部和两肋,轻柔的抚摸一直没有停下。
“河水并不算冰凉,而且是闷热时节,按常理也不会冷。或许是我本身热血沸腾,或许是女人的身体散发出了热气,在她的抚摸下,我感到一股暖流,难怪别人说温柔之水才是最上乘的。
“我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畅快。并不感到困倦,却开始变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连伤痛也感觉不到了。我整个人像被裹进了花瓣里,感到一个身体在向我紧紧贴来。
“单从相貌上说,那女子绝不是山野村妇,就算在城里也数一数二。肯定是她身体较弱,搓背时不住地娇喘吁吁。我心里一直想叫她停下来,但是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控制了我,只能任由她洗下去,但是还是留意着她的动作。
“一阵微微的清香从背后飘来,不知是山气还是女人的体香,我更加心醉神迷。
说到这里大师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道:
“嗯,你过来些,替我将那盏灯挑亮些。光线太暗的话,这故事听着就下流了。现在开始,我依旧会复述事情的原貌。”
灯光确实暗了不少,连大师的脸都看不清了。我赶紧将灯芯挑亮,大师满意地笑了,继续讲起来。
“我就这样陷入了如梦似幻的感觉中,仿佛全身被柔软的花朵紧紧包围,呼吸着阵阵幽香。我整个人都陷进去了,从脚到腰,再到双手和肩头。我猛然一惊,忽地坐在了石头上,脚被甩到了水里。我以为自己掉进了水里。突然,一只手从我背后伸了出来!
“是那女人的手。从我的肩膀穿过,压在我的胸口上,将我牢牢抱住。”
“‘师父,我在您身边不会有汗臭味吧?我生性特别怕热,现在还热得不行呢。’
“我慌忙挪开她放在我胸口的双手,僵硬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
“‘放心,不会有人看见的。’
“女人表现得若无其事。
“不知何时,女人的和服已经不见了,白花花的身体裸露出来。
“我被惊得手足无措。
“‘天气这么热,我身子又这么胖,真是觉得不好意思呢。这些天,我每日都要洗上两三次。幸亏有这河水,要不然我可怎么办呀。师傅,毛巾给您!’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拧干的毛巾递过来。
“‘用它来擦擦脚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擦拭好身子。嗯,现在说这些还是让我感到惶恐至极啊,哈哈。”
十六
“当时看到光着身子的她与身穿和服的时候确实很不一样。全身丰满了很多。
“‘刚才我去了趟马厩,马的鼻息味弄得我全身都是。好恶心啊。顺便我也来洗一洗吧。’
“她讲话的语气像极了姐弟间的私密话语。
“她抬抬头,将一头黑发拢起,使劲儿用毛巾擦着腋下。之后将毛巾拧干,站了起来。那经过灵水沐浴的肌肤如雪般洁白。原本附在女人身上的香汗,估计早已化作芬芳飘散了吧。
她时不时地整理着头发,说道:
“哎,我可真不像一个妇道人家啊,这要是掉进河里可怎么办呀?如果被冲到下游的村子里,不知道人们会怎么说呢?”
“会以为是白桃花呢!”
“我心中一动,不自觉说了出来。言罢我俩四目相对。
“她似乎非常开心,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七八岁。随后她又表现出一副娇羞的姿态,如处子一般。
“我赶紧挪开自己的视线,整个人都僵住了。月色迷离,青烟缭绕,女人一身通透的雪白令人心旷神怡。水花溅在对岸又黑又滑的巨石上,倒映出她的身姿。
“尽管夜色朦胧,但是我感觉出地上似乎有个洞穴。一只超大的蝙蝠扑棱棱飞过来,将我的视线挡住了。
“‘哎呀,别这样,有客人在呢。’
女人一脸吃惊,扭动着身子高喊。
“‘你怎么了?’
“我已经穿好了衣服,心里已恢复坦然。
“她没再说话,娇羞地转过身去。
“此刻一个灰色的东西踱着步子走了过来,跟小狗差不多大。我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它已经横着跳过了山崖,直挺挺地趴在女人的背上。
“在这个东西的环抱下,女人的腰部以下被挡住了。
“‘畜生,没看到有客人吗?’
“女人明显有几分怒气。
“‘你们太不像话了。’
“她声音严厉,随后把那动物的头扭到后面,那东西试图从腋下窥视她。
“随着吱吱几声怪叫,那小东西往后腾空而起,伸出长胳膊抓住刚才挂着衣服的树枝,悬吊在空中片刻,之后又一个翻身,整个身体站在了树枝上。哈哈,是一只猴子!难怪它可以在树上飞快地窜来窜去。
“眼看着猴子在树枝之间来回攀爬,不久便去到高处,只能抬头仰望。随后它又到了树梢,树叶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
“透过并不浓密的枝叶往上看,月亮已经离开了山顶,到达树梢上面。
“或许是因为刚才一系列的恶作剧,女人仿佛生气了。先是癞蛤蟆,接着是蝙蝠,现在又来了一只猴子。
“哪怕是小孩子的玩闹,次数多了,也会让人恼怒。
“她真的生气了。
“她面带怒色,不耐烦地将和服穿上。我什么也不敢问,只能默不作声地立在旁边。”
十七
“这个女人很不一般,表面亲切,内藏强硬,轻浮中暗含着某种庄重,玩笑娇嗔中却令人不敢侵犯。她给人感觉高深莫测,必定是那种宠辱不惊的女人。这等极品女子若做出娇媚之态,杀伤力一定极大。我心中暗自琢磨,现在可不能因小失大,被这女子讥笑一番。于是越发感到慌张无措。不过,事情远比我想象的简单多了。
“‘师父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啊?’
“女人露出愉快的笑脸,似是想到了什么。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方才和蔼亲切的样子又回来了,她已经系好了和服的腰带。
“‘我们回家吧。’
“她说着将淘米桶夹在腋下,脚蹬草鞋,走向山崖。
“‘很危险的!’
“‘没事,我已经很熟悉这里的情况了。’
“原本我也以为自己对这一带已经了解了,但是一攀爬才发现那悬崖竟然高得出奇。
“我们很快便走到那根原木面前。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会将松树比喻成蝮蛇,那根横卧在草丛中的大树干表面简直像覆盖了一层蛇鳞。
“还有那扭曲的姿态,跟一条差不多粗细的蛇身完全相似。仿佛蛇头与蛇尾都隐匿在草丛中,那月光下的情景令我至今难忘。
“我双腿忍不住发起抖来,因为想到了走山路时的情景。
“女人格外关心地走在身后的我。
“‘从这里走的时候千万不要往下看,下面是万丈悬崖,眼睛一花可就完了。’
“‘我明白。’
“我不禁在心中暗暗取笑自己,停止磨叽,走了上去。为了方便路人踩稳,上面还被刻上了凸痕。只要气定神闲,就算穿着木屐应该也能通过。
“然而我的脚步并不稳,一走上去便开始摇晃,几乎要滑倒。而后伴随着一声大叫,我整个人跨坐在上面,腰被硌得生疼。
“‘哎,您可真不争气。穿木屐不好走,您还是穿这个吧。您得乖乖听我的话啊。’
“现在我很愿意听从这个女人的命令,应该从刚才开始,我就已经对她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敬畏之心。依照她说的,我换上了草鞋。
之后的事情,你可要仔细听好啦。
“那女人边穿木屐,边过来牵住我的手。
“我感觉身体一刹那间变得轻快无比,在她的带领下走了起来,很快就到达了那座孤宅的后门。
“迎面有个人打招呼。
“‘哎呀,我还以为大师会遇到大难呢。没想到您竟然安然无恙地回来啦?’
“‘你说的什么话呀,阿伯,家里的情况如何?’
“‘时候差不多了,再晚我就不好赶路了。依我看,准备一下就可以把阿青牵出来了。’
“‘真是的,让你等了那么久。’
“‘哪儿的话啊,你去看看吧,当家的挺好的。哎,用我的办法可说服不了他,哈哈。’
“老头一步步走向马厩,不知道因何事而发笑。
“那个白痴依然没动地方,在烈日的照耀下,活像一摊软趴趴的海蜇。”
十八
“一阵马鸣声很快传来,‘驾,驾,驾!’
“老头牵着一匹马走到门前,就算站在门廊上也能感受到马蹄的震颤。
“他叉开两腿站在那里,双手抓着辔头。
“‘那我先走了,小姐。您多给大师做点好吃的呀。’
“老头说话时女人已经将灯座移到路边,弯下腰准备给灶台起火。只见她放下火钳,双手搭在膝盖上回答着:
“‘辛苦你啦!’
“‘哪里的话,我怎么敢劳您操心呢。’
“老头说完便去拉那粗粗的缰绳,那匹青花公马没有配马鞍,虽然看起来健壮有力,却几乎没有鬃毛。
“虽然我对马匹没什么兴趣,但是就这样傻傻地站在那白痴后面又觉得无趣。眼看着老头就要牵马,我赶紧凑到走廊边上,问道:
“‘您要将马牵到哪里去啊?’
“‘牵到马市去,就在诹访湖边上。我沿着您刚才经过的道路走,差不多明天一早能到。’
“‘哎!’
“女人忙着插了一句。
“大‘师,难道您打算今后骑着它游历天下吗?’
“‘怎么会呢?不敢。出家人岂敢动了借马歇脚的念头。’
“‘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一匹能够让人骑的马啊。大师可是捡回了一条命啊。今晚您还是乖乖待在小姐的房子里,请她救您吧。我先走啦,再见!’
“‘什么?’
“‘畜生!’
“随着老头咒骂,那匹马却没动,使劲儿盯着我们看,那张看上去笨拙的大长脸上充满了恐惧。
“‘驾!驾!这畜生真不听话!哼!’
“随老头怎么拉缰绳,那马好像长在了那里一般,丝毫不肯动弹。
“老头发火了,围着马转了好几圈,一阵疯狂地拍打,但是那马还是不肯动。老头整个身子靠近马肚子,猛地用肩膀一扛,马终于抬了一下前腿,但随后又将四蹄撑在原地。
“‘小姐,小姐!’
“老头开始大喊。
“女人踮着白白的脚尖,慢慢站起来,躲到被烟熏黑的柱子后面,似乎不想让马看到她。
“此刻老头从腰间拽出一条毛巾,擦了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那毛巾又软又黑。看着依旧不肯动弹的马,老头双脚并拢,双手抓住马缰绳,身子往后挺直,大哼一声,似乎使出了全身力气。结果出人意料。
“那匹马高声嘶叫,两只前蹄腾空而起,老头摔了个仰面朝天。月色瞬间被尘土污染。
“连白痴都挺直了脖子,张着厚厚的嘴唇,呲着大牙笑了起来。那只垂落的手也开始不停摆动,像扇风一般。
“‘真是麻烦。’
“女人一边说,一边蹬着草鞋来到外面。
“‘小姐,不关您的事,不要误会。这畜生似乎俗缘未了,一直盯着那边的大师呢。’
“俗缘?我被这个词惊住了。
“女人接过话题,继续询问。
“‘法师,您来这里的路上遇到过什么人吗?’”
十九
“‘没错,我在岔路口前遇到了一个从富山来的卖还魂丸的人。他走在我前面,也是这条路。’
“‘哦,是吗?’
“女人边看着青花马,边发出会心的微笑。似乎遇到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一般。
“我见她并不害怕,便问道:
“‘莫非他也来过这里?’
“‘不,我不曾见到。’
“这时女人显露出一种难以侵犯的气质。我被吓得不敢再说话。老头已经放弃尝试了,在马蹄前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女人瞅了瞅老头。
“‘真是没办法。’
“接着她的行为令我难以置信。她竟解开了腰间的细带,没有任何羞耻之感!
“眼看带子一头就要落地,她又抓住,略微迟疑了一下。
“‘啊,啊。’
“白痴伸出那只不停摆动的手,嘴里嘟哝着。女人将衣带递给他,他如获至宝一般放在膝盖上收起来,再看那膝盖像块摊开的包袱皮,软趴趴地看不出形状。
“女人将衣领合拢,捂住胸部,安静地从房间走出来,眨眼间来到马的旁边。
“我整个人呆住了,像傻子一般看着。女人微微踮起脚尖,双手轻轻抬起,触摸着马鬃。
“那匹马将长脸仰起,似乎一下子高了不少,女子目不斜视,与马面对面站着。只见她展开双眉,紧闭双唇,像熟睡一般。面上失去了所有表情,什么可爱、妩媚、亲切、和蔼,统统不见,只让人觉得如仙似魔。深山里的山气也缓缓升起,笼罩过来。仿佛世间万象都在窥视着眼前的情景,包括对面的山峰和背后的群山。那位美丽的女人就站在老头右手边,与马静静相对。
“我只觉迎面扑来一阵暖风,女人已经将左肩处的和服褪去一半,随之抽出右手,解下单衣,卷起来握在手中,捧在丰腴洁白的胸前。此刻光洁的躯体一览无余。
“那匹马顿时塌软下来,全身大汗淋漓,抖成一团,撑在地上的四蹄也没了劲儿,眼看前腿就要蜷曲下跪,随着它的鼻子着地,一堆白沫喷涌而出。
“女人及时用手将马的下巴托住,另一只手将脱下的单衣蒙住马的眼睛,随后如狡兔一般跃起,仰着脸向后一翻。此刻月光迷离,恰似被浓重的妖气笼罩。我猜测女人的身体夹在了马蹄下,然而她很快退出来了。一手将单衣抓起,闪电一般钻到马腹下面,从侧面全身而退。早就心领神会的老头与她配合默契,借机猛拉缰绳,那匹马飞快地迈开马蹄,在山路上越走越远了。
“女人已将和服披上,走到廊上试图将腰带取回,但是白痴迟迟不舍得撒手。不但按住腰带,还伸手冲着女人的胸部摸过去。
“女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将他的手推开。白痴只得丧气地垂下头去。望着幽暗处闪烁的座灯,我竟感觉刚才发生的一切犹如幻境一般。女人很快跑进去照料灶台里闪闪发亮的炉火。马夫的歌声从很远处传来,仿佛他们此刻已经置身于月亮的另一面了。”
二十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见到了山里人自己腌制的咸菜、生姜和炖裙带菜,还有一种酱汤,用叫不上名字的盐与蘑菇腌制而成。这些菜肴显然是胡萝卜和萝卜干比不了的。
“女人的厨艺很好,弥补了菜色的普通。早就饥饿难耐的我只管狼吞虎咽。她的膝盖上放了一个盘子,将自己的双肘支在上面,托着腮帮一个劲儿望着我微笑。
“也许是无人理睬太过寂寞,走廊上的白痴摇摇晃晃地腆着大肚子挪到了女人身旁。他坐了下来,不确定是不是盘着腿,使劲儿指着我的饭菜比画。
“‘嗯嗯嗯嗯,嗯嗯嗯。’
“‘你怎么回事?先给客人吃,你等会儿再吃。’
“白痴歪歪嘴,可怜兮兮地摇摇头。
“‘你还不愿意啊?真拿你没辙。那就一起吃算了,大师,您可千万别见怪啊。’
“我忍不住放下筷子。
“‘啊,当然不会,快请吧,多谢您的招待,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啊。’
“‘唉,大师,您说的什么话啊!’
“女人一脸殷勤地很快准备好另一份饭菜。端出来之后对白痴说:
“‘你可真麻烦,等会儿跟我一起吃多好啊。’
“女人俨然一个动作娴熟的主妇,连添饭的动作都流露出优雅高贵的贵族气质。
“白痴望着菜,一副浑浊的眼眸。
“‘啊,啊,那个,给我那个。’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张望。
“女人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说:
“‘好了,别找了,今天有客人在呢,那东西什么时候吃不行啊?’
“‘嗯,不,不行。’
“白痴开始闹起来,摇晃着肩膀和肚子,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
“女人似乎没有办法,我看他有些可怜,便在一旁帮着恳求:
“‘小姐,不知道他所要何物,就做给他吃吧。如果因为我来了而不让他吃,我心里会很愧疚的。’
“女人又询问了白痴一遍。
“‘就不能不吃吗?这些菜不好吃吗?’
“白痴又是一脸哭相。女人虽然眼神中充满怨怒,但还是从破烂不堪的碗橱里拿出盛在钵子里的东西,很快放进他的碗里。
“‘喏,吃吧。’
“她的怒气明显是装出来的,因为脸上很快又挂满了笑容。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应该不是什么蛇鼠、幼猴之类的吧。最多就是个山蛤蟆干吧。我偷偷望去,看到白痴从钵里抓出了腌制的黄萝卜。
“还是一根没有切碎的黄萝卜!有一根手指粗细。白痴将它横着叼在嘴里啃起来。
“这种场面或许令女子感到很尴尬,脸上瞬间挂起红晕,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应该不会轻易害羞的,但现在她一边偷偷瞥着我,一边抓起膝盖上的毛巾一角,将嘴巴掩住。
“估计就是这个原因,那年轻人才会胖成那副德行吧。很快那些饭菜就被他吃完了,他连口水都不喝,只顾卖力地冲着前方喘气。
“‘不知该怎么形容,我胸口有些闷,食欲完全没了。我还是等会儿再吃吧。’
“女人说完就开始收拾我们的碗筷,自己从头到尾没吃一口。
二十一
“我很没精神地坐了一会儿。
“‘大师肯定累了吧,休息下吧。’
“‘谢谢您啦,我一点儿都不困,洗过澡之后疲惫一扫而光。’
“‘那河水能治百病。平时就算我累到筋疲力尽,气血全无,只要在那里泡上半日,准会变得健康水灵。不过眼看就快要入冬了,山野、河流、山崖都会被白雪覆盖。但是洗澡的地方绝不会封冻,照旧冒着热气。
“‘大师可知道,不管是被枪打伤的猴子,还是断腿的鸳鸯,各种飞禽走兽都会去那里洗澡。山崖上的路就是生生被它们走出来的。那河水确实非常神奇。
“‘要是您不乏累,就陪我聊聊吧。您也可以解解闷。说来惭愧,常年待在这深山老林里,我真担心自己连话都说不好了。
“‘大师,如果困了可不要客气,虽然我这里很简陋,但是绝没有蚊子之类扰人的东西。城里人经常笑话山里人,说山里人看到他们挂上蚊帐都不知道如何进去,还嚷着用梯子爬呢。
“‘如果您不想起大早,也无须担心鸡鸣钟响,这里连只狗都看不到,您就放心吧。
“‘我家男人也是打小生长在深山,虽然没见过世面,但是人很好,您完全不用顾虑。
“虽然如此,但是他好像还没有跟您打招呼呢。其实一般家里来了打扮奇怪的客人,他都会礼貌行礼的。无奈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怠慢了些。别看他外表呆傻,其实心里非常透亮,什么都懂。
“快过来跟法师行个礼!哎,难道忘了如何行礼了吗?”
女人看着他的脸,将身子紧贴过去,动作非常亲密,显得很高兴。只见那白痴晃荡着双手撑在地上,猛然行了一礼,像发条突然断了一般。
“好了,好了。”
我嘴里答应着,却感觉心中发堵,将头低下。
白痴刚要弯下身子,身体突然失去平衡,整个人横着倒下去。女人动作麻利,立刻将他扶住。
“哎呀,做的真不错。”
她脸上的表情似乎也非常满意。
“不瞒大师,让我家男人做什么都可以,就是这个病无法治愈。不管是郎中还是那河水,对他的腿全无效。两条腿站不住,学什么手艺都没用,连简单行个礼都这么难啊。”
“虽然教什么他都愿意学,但是看到他那么辛苦,我觉得对他的身体是一种折磨。索性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待着。但是天长日久,他竟连动手做工和说话都忘记了。不过幸好他还会唱歌,而且会唱两三首呢。来吧,快给客人唱一首。’
白痴看上去认生得很,看看女人,又死盯着我,使劲儿摇头。”
二十二
女人不肯放弃,连哄带骗地劝他,最后白痴终于唱起来,一边歪着头,还一边抠着自己的肚脐。
木曾山高远,夏日寒战战。
夹衣赠君去,再将布袜添。
“‘唱得很好吧?’
“女人听得很用心,随后嫣然一笑。
“简直奇异之极!白痴唱歌时的声音与平时简直有天地之差!不要说你了,就连我都没有想到。声音清越动人,音调婉转,声韵动人,气息悠扬。真难相信那声音竟然出自他之口!仿佛那声音来自他的前世,通过一条管子,穿过那肥大的肚子,到达他的喉咙。
“我静坐着听完那首歌,脊柱直立,手放膝前。内心忧郁沉重,禁不住落下泪来,竟无法抬头望那对夫妻一眼。
“敏锐的女人看到我流泪了。
“‘哎呀,大师怎么了?’
“我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出话来。
“‘没什么。我不会过问您太多事情,您也就不要追问啦。’
“我将流泪的原因藏于心底。内心充满感叹。其实我早已看出,这女人丰满艳丽,本应穿金戴银,住豪宅,伴君侧。可是眼前的她却对自己的男人不离不弃,体贴有加。尽管自己置身事外,但仍被感动得潸然泪下。
“冰雪聪明的女人很快看穿了我的想法。
“‘大师真是个善良的人。’
“她看着我的眼神无法形容,我们双双低下头去。
“座灯似乎又暗了许多,估计是拜白痴所赐。
“许久没有对话,场面颇显尴尬。唱歌的白痴或许感到无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差点将面前的座灯吸走。
“他晃动着身体,来回挪动着。
“‘睡觉,要睡觉啦!’
“‘困了吗?要睡觉了?’
“女人一边询问,一边环顾四周,仿佛有所留意。屋子外面如白昼般明亮,明月当空,洒满房间,连紫阳花都显得青白夺目。
“‘请大师也早点休息吧。’
“‘好的,真是打搅了。’
“‘那我先去照看他睡觉,您自便就好。现在是夏日,这里虽靠外但是还算宽敞,您在这应该能休息好,稍等片刻。’
“女子话音未落,匆忙站起身向外走。由于动作过猛,一头黑发散落至脖颈处,发梢稍显弯曲。
“女人一手拂发,一手扶门,眼看着门外喃喃自语起来。
“‘都怪刚才的折腾,梳子都弄掉了。’
“确实如此,就在她钻进马肚子的片刻,梳子掉在了地上。
二十三
此刻,有脚步声从楼下的走廊传来,有人轻快地踱着大步。四周非常安静,听得一清二楚。
那人应该是来小解,一会儿便传来打开挡雨木窗的啪啦声,还有勺柄碰到洗手盆的响声。
“哎呀,这雪可真厚啊。”
是客栈老板在自语。
“哈哈,那个若狭商人应该住在某处了吧,或许此刻正畅游美梦呢。”
“您接着往下讲吧,后来怎么样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跑题,作为听众的我心急火燎地催促了一句。
“当时,夜已经很深了——”
旅僧开始接着讲起来。
“你应该不难猜到,就算我乏累至极,在那样一间深山老林的孤房子里也是难以入睡的。况且我的心并不踏实,我一直强迫自己瞪大眼睛,不要睡着。无奈理智渐渐被困意征服,我只好期盼着黎明快些到来。
“钟声该响了吧?一开始我还情不自禁地盼望听到钟声。但是很快就过去了,什么都没听到。起初感到奇怪,后来觉得这样的地方哪来的山寺啊,心中暗暗有些发毛。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那一晚的我简直如临深渊。我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感觉,不是那白痴发出的令人厌恶的呼噜声,而是似乎有动物在屋外巡逻。
“还有野兽的脚步声传来!而且似乎是从远方专程赶来的。为了安慰自己,我只能想,在这样的山野之处,除了猴子和癞蛤蟆,有野兽出没也不奇怪,可是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房屋的正门有动物正在逼近!而且还听到羊叫声!
“我的头顶对面便是正门,因为我的枕头是朝着正门方向的。又过不久,一阵小鸟拍打翅膀的声音从右边那株紫阳花下传来。
“屋顶上有类似老鼠的东西吱吱乱叫。很快一个像小山一般的东西再次向我袭来,伴随着牛的鸣叫声,近点,再近点……仿佛压在我的胸口上了!又来了一只东西!好像穿着两只草鞋。迈着沙沙的碎步,从远处奔来。我的天!这座房子仿佛被形形色色的动物包围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多达二三十种,鼻息声、展翅声,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情况呢?那张门板简直成了月夜下的一个通往畜生地狱的通道!对面鬼影重重,落叶潇潇,混乱不堪。
“一声长长的喘息声从仓库传来,我赶紧屏住呼吸,那女人似乎在做着噩梦。
“‘今晚有客人啊。’是她在叫喊。
很快她那清澈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是说了有客人吗?’
“后来声音似乎越来越低,‘有客人在呢。’
“随后是女人翻身的声音。屋外的野兽仿佛要炸腾开了,我感到一阵地动山摇。我赶紧平心静气地念起《陀罗尼》咒语:
不顺我咒者,说法人亦恼。
七分头颅破,形同阿梨树。
罪如弑父母,恶油殃亦如。
头秤欺终生,调转僧罪破。
如犯此法师,罪祸当如是。
“咒语一念,顿时狂风乍起,刮向南方。屋外喧闹的动静顿时消散。那对夫妇的卧室也恢复了平静。“
二十四
“次日中午时分,我在村庄附近那个有瀑布的地方再次偶遇前天去卖马的老头。
“当时的我正值意乱情迷,一心想着中断修行,回到那座孤房与女人双宿双栖。
“不瞒你说,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这件事,还好没有再遇到水蛭森林和蛇身桥梁。路途的艰辛和满身的大汗令我感到云游实在无趣。就算有朝一日身披紫色袈裟,入驻大雄宝殿又有何用。被人作为活佛供奉,享受信徒的膜拜拥戴,除了被热气熏到呕吐,还能得到什么呢?
“其实,我还有一丝没有言明的隐情。昨天晚上,那女人照顾白痴睡着后,又返回炉边,劝我何必受那修行的苦难,在这冬暖夏凉的岸边,与她共度一生算了。如果单凭她的几句话就令我易改初衷,似乎是我着魔太深了。可笑的是我竟给自己找好了借口:那女人孤身一人住在这深山老林,常日与一白痴相伴,实在可怜,长久下去,恐怕连话都不会说了呢。
“特别是今日清晨,我与她挥手作别时,她又含情脉脉说了一席话。
“‘难舍大师。此情此景,此般生活,孤身老去,再难重逢。他日若您在溪水中看见了白桃花瓣,只管把它们认作我的躯体,我便是那破碎的千瓣万片,坠入山涧之中。’
“女人说完后神态黯然,但还是特别提醒我,一定要顺着这条山溪走,就算走出再远,也一定会到达村落的。眼前只要看到瀑布飞落,水花四溅,那便是有人家了。女人带着我走了好远,直到看不见那座孤房。
“就算不能拥有她,只要能够每日与她相伴,耳鬓厮磨,每顿喝蘑菇汤我也心甘情愿啊。我负责捡果烧柴,她负责剥皮做饭。想象那画面,山间小溪中,唯我二人,女人衣衫渐宽,暖暖的气息从我背后吹来。我整个人被温暖的、散发着异香的花瓣紧紧裹住。这样的福泽,让人虽死也心甘啦!
“心中想着这些,当我看到瀑布之时,感到难以忍受。汗水如雨点般落下来。
“况且现在的我早已经厌倦了赶路,体力严重透支,精神涣散不堪。本来靠近村庄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我遇到的只是一位满嘴口臭的婆婆和一杯难以下咽的粗茶。我完全没有进村子的欲望,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睛下面就是瀑布,听说名曰夫妻瀑。
“可以看到一块尖头的黑色巨石在瀑布垂落的山崖中央突出来,活像一只凶恶的鲨鱼张开大口。湍急的山溪从山顶上飞流而下,落在巨石之后分成两缕,一挂大约四丈高的瀑布就形成了。轰然落下的瀑布如墨绿中簇起的一块白布,以闪电般的速度奔向村庄。被巨石隔开的一边差不多六尺宽,落下之后恰似将河面撕开一片,流动起来稳而不乱。较窄的一边只有三尺左右,下面全是林立怪石,下落的水流像断开的珠帘一般星星点点,将那块鲨头巨石紧紧围绕。”
二十五
“瀑布分成男女,女瀑布不惜艰难阻隔,希望拥抱男瀑布。然而在天然的屏障阻隔下,两边几乎飞沫不通。于是女瀑布似乎痛苦万分,姿态扭曲变形。失去神采之后连声音都变了样,甚是可怜。
“与其相反,男瀑布却汹涌至极,大有慷慨浩荡之姿。我看着眼前的瀑布,砸在巨石上一分为二,内心震撼不已。女瀑布是那样令人心碎,像一个美女伏在男子的膝盖上抽泣。虽然站在岸上,我仍抑制不住心惊胆战。想到溪流的上方便是我与女人共浴之处,我精神一阵恍惚。只觉得女瀑布中清清楚楚地出现女人的身姿,时而浮沉,时而被卷进水中,她的肌肤与水流一同碎成粉末,化作花瓣四散纷飞。我忍不住大声惊叫,眨眼间,女人的一切又恢复了原貌,脸、胸、乳房和手脚都好好的。但是一下子又浮沉起来,接着又碎了……我觉得受不了了,整个人想要头朝下跳进去,将女瀑布紧紧抱住。此刻男瀑布发出的隆隆巨响和震耳的回声传入我的耳中。啊!他是如此强壮,为何不肯救她?我什么都不管了!
“葬身瀑布之下,不如返回那座孤房。头脑中被这种肮脏的想法充斥,我犹豫不决,烦躁不安。只要能够看见她,听见她的声音,我就满足了,就算他们夫妻同寝,我在一旁并枕而卧又怎样。总比流汗修行,孤独终老来得好啊。我下定了决心之后,刚从石头上站起来,感觉背后被人拍了一下。
“‘嘿,大师!’
“由于心中正有非分之想,我大吃一惊,赶紧回头,来的不是阎王小鬼,而是那个老头。
“可能马已经被他卖掉了。他身无长物,只有一个小包袱挎在肩上,一条金色鲤鱼被他用稻草穿过鱼鳃提在手上。鱼儿还是新鲜的,三尺左右,跳动不停。仓促之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盯着他看。老头也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后发出一阵令人心生畏惧的冷笑。
“‘您在这里做什么呢?天也不是很热,您这个出家之人怎么会在河边休憩呢?从昨晚留宿的孤房到此地,不过五里路,如果您一心赶路,恐怕此刻早就进了村子,正在拜谒地藏菩萨呢。
“‘估计您是挂念我家小姐,此刻正在心烦意乱吧?哼!不管您怎样掩饰,眼睛不好的我照样能够一眼看穿!
“‘换作普通人,我们小姐用手一摸,再经水一洗,早已不见人形了。
“’或者变成猴子牛马,或者变成蝙蝠癞蛤蟆,总之,除了能飞能跳,再也别想做人了。那天看见你从山谷的溪边回来,竟然手脚面孔都还正常,真是吓了一跳。幸亏你道心坚定,才没遇难。
“‘还有,你不是看见我拉走了一匹马吗?而且你说来孤房的路上曾遇到过一个卖还魂丸的福山人,呵呵,那马就是他变的!那个大色鬼!被我拉到马市卖了钱,然后又买了手上这条鲤鱼。这是今天晚上的菜,我们小姐最爱吃鲤鱼了。你猜我们小姐是什么人呢?’
我忍不住脱口插了一句:“僧人?”
二十六
大师点点头,随后缓缓说起。
“不要着急,听我慢慢道来。说起来那个住在孤房中的女人跟我倒有几分渊源。还记得我在快走进恐怖的魔境之前曾遇到发大水吗?当时在岔路口的地方,有个农夫告诉我,那里曾经是一个医生的宅子。女人便是那家的小姐。
“当时,如果非要在飞騨一带找出件稀奇古怪的事儿来,恐怕就属那位医生的女儿了。听说她极不寻常,一落生通体洁白,无瑕似玉。
“她的母亲长相非常丑陋,大胖脸,塌鼻梁,下垂的眼角,奶头外翘,别提多恶心了。人们觉得不解,她吸吮着那样的奶头,怎会出落得如此美丽呢?
“后来流言渐起,自古就有传说,屋顶被射了白翎箭,或者被狩猎的贵人相中带进宫里,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她那做医生的父亲相貌中透露着贪婪虚荣,高高的颧骨,满脸胡须,傲慢无礼。在农村,每当收割稻子的时候,总免不了有人将稻穗弄进眼睛,得了眼病。不过充其量都是些眼屎过多、红眼病和沙眼之类的小病,这个医生尚能应对。但是内科急症则完全不通了。至于外科嘛,就更绝了,滴点水在发油里,凉凉地涂在伤口上了事。
“常言道,诚信则灵吗。总有些人命不当绝,这样也能康复。而且当地也没有竹庵、养仙、木斋之类的高人,所以找他看病的还是大有人在。
“当姑娘长到了十六七岁时,人们开始流传一个谣言,说药师如来了解人间疾苦,特意降临于那个医生家中。如此一来,生病的男男女女虔诚至极,差点挤破了他家的门槛。
“听说起因只是那位小姐每日都会见到熟悉的病人,处于礼貌和关心,便询问:‘您的手怎么样?疼吗?’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柔软的玉手抚摸一下。有个小伙子名叫次作哥,患了关节炎,经她一摸,竟然痊愈了。她只要用手摸着肚子,说声“很难受吧?”病人的腹痛也会消失,最初见效对象只是青年男子,后来竟扩大到老人和妇女。就算不能根除,也能缓解不少。那医生给病人切除毒疮的时候,常用一把生了锈的小刀。病人疼得遍地打滚,鬼哭狼嚎。但只要小姐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把胸往他的后背一贴,疼痛立马就忍住了。
“曾经有段时间,树丛前的枇杷古树上被黄蜂搭了一个巨型的蜂窝。
“医生家里住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名叫熊藏。既是仆人,负责扫地擦地;也算徒弟,管抓药配药,另外还兼职车夫,送医生到各处出诊。他明白医生家向来小气,就用偷来的稀盐酸兑点糖浆,装在瓶中藏在壁橱里,为了不被发现,里面还塞满了他的紧腿裤和裙裤,一有空就拿出来喝几口。这天打算去扫院子的他发现了那个大蜂窝。
“他走到套廊前说道:‘小姐,我来做件趣事。恕我唐突,您握一握我的手,之后我就可以把手伸进蜂窝里去抓黄蜂。被您手摸过的地方,就算蜂蜇了也不会疼的。不能用扫帚打,一旦黄蜂飞散开,就对付不了了,那些黄蜂黑乎乎压满我的身体,我就死定了。’他一直嬉皮笑脸地哄着小姐,终于让小姐握了握自己的手。随后便迈开大步走过去,可怕的蜂鸣声随即传来。没过多久,他就走回来了,左手抓了七八只形态各异的黄蜂,或者蹬腿,或者振翅欲飞,或者试图爬出手指缝。
“各种对于那只神手的赞美像撒开的蜘蛛网一般,覆盖了四面八方,仿佛被它一摸,子弹都打不穿了。
“或许她的妖术就是那时候开始习得的吧。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她嫁给这个白痴,隐居在深山之中,妖术也越来越高,运用得更加得心应手。开始需要将整个身子贴上去,后来只需伸出脚尖和指尖就可以了。最后,就算身在数尺之外,小姐一呼气,就能将迷路的行人任意变化形态。
“至此,老头询问我:‘大师,您应该在那座孤房周围看见了不少猴子、蝙蝠、兔子、蛇和癞蛤蟆吧?那些畜生都是被小姐洗了山溪水之后变的。’
“我立刻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那些癞蛤蟆将她缠住,猴子将她抱住,蝙蝠想要吸吮她,半夜里还会在梦魇中遭遇魍魉。现在想来,心中不禁一阵阵添堵。
“老头还告诉了我这个白痴的来历。他也是一名患者,在女孩家声望正盛的时候去看病。当时忠厚老实的父亲带着还是孩子的他,从山里一路走过去,同行的还有一位长头发的哥哥。他看病的原因是腿上长了一个叫不上名字的肿疮。
“他们租住在一间房子里,为手术的事忧心不已。因为手术不小,流血过多,作为一个孩子,不将身体养好怎么能做手术呢?一开始让他每天吸三个生鸡蛋吃,还配了些膏药助他宽心。
“每次换膏药的时候,如果是父亲、哥哥或者别人动手,疮口结痂的地方便会连着皮肉一起扯下来,他总会疼得痛哭不止。但是换成那个女孩的话,他便总能忍受住。
“其实针对他的病,那医生根本没什么对策,索性说他身体虚弱,拖一天是一天。三天之后,诚恳实在的父亲跪在地上恳求,并且一路向后退,从正门一直退到堂屋,穿上草鞋,双手撑在地上:“求求您,治好我的小儿子吧!”恳求之后,他便孤身回到山里,只留大儿子在这儿。
“事情依然毫无进展,七日之后,大儿子也来辞行:‘现在正值收割季节,也是忙到无法分身的时候。我是家中最好的劳力,不能待在这里。况且眼看快要下雨了,如果雨下得久,山里的稻田就无法翻种了,谷子烂掉了,我们就会活活饿死啊。’大儿子语态平和地劝过弟弟之后,也离开了。
“这个留下的孩子其实已经十一岁了,但是登记在村长的户籍本上只有六岁。可能他父亲是这样打算的,如果儿子二十岁需要服兵役的时候,自己已经六十岁了,那兵役就可以免除了。孩子一直在山里长大,本村的话都讲不好。但他生性聪慧,也很乖巧。他想要大哭,因为觉得自己每天吸吮的三个鸡蛋都会在手术中变成血流失掉。但是哥哥告诉他不能哭,只能憋在心里。
“女孩很同情他,便让他跟自己家人同一桌进餐。那孩子只顾叼着腌萝卜条,蜷缩在角落中,让人心生怜悯。
“手术前夜终于到来,大家都就寝之后,女孩出来上厕所,却发现那孩子正在嘤嘤啼哭。她一阵心疼,于是抱着他睡着了。
“手术中,女孩像先前那样从背后抱着他。男孩全身被汗水浸湿,忍受着刀割的疼痛,令人钦佩。可是不知道医生哪里失误了,伤口血流不止。病人脸色开始变化,生命出现危险。
“面无血色的医生也急得大喊大叫。幸好老天庇佑,他终于保住了性命。三天之后血才止住,但是孩子彻底瘫痪了,成了个废人。
“他拖动着身子,凄惨地看着自己的腿,画面实在太惨了,让人想到蟋蟀将自己被拧掉的腿含在嘴里哭泣。
“男孩终于大哭起来。医生一阵急躁,凶狠地瞪着他,怕他坏了自己的名声。只有女孩可怜他,把他抱在怀里,他也紧紧抱住女孩,将脸埋在女孩的胸前。这么多年,医生治疗的病例也不在少数,但面对这次事故,也只能抱臂长叹。
“没多久父亲来接孩子了,他很豁达,没有责怪别人,说一切皆是命。但是男孩怎么也不放开女孩的手。暗暗庆幸的医生不停絮絮叨叨地为自己的失败找了很多借口。他让女儿送孩子回家,作为对孩子父兄的安抚。
“于是女孩将孩子送回了那座孤宅。
“当时那里还是一个村庄,差不多有二十来户人家。到了之后,女孩不好意思离开,只能一天天逗留。第五天开始天降大雨。雨大得像瀑布一般倾泻不停。就算在家中,人们都要身披蓑笠。连门都打不开,更别提修葺屋顶了。邻居之间只能靠着大喊交流,知道还有人没死。被大雨锁住的八天,像过了八百年似的。到了第九天深夜,开始狂风大作,周围的一切瞬间化作泥海。
“令人难以置信,洪水之后,只有那个女孩和男孩,加上我这个陪伴他们从村里一道过来的老家伙存活了下来。
“医生一家人也葬身于洪水之中。当地开始流言四起:这样的美女生在如此穷荒之地,定是世道变迁、改朝换代的象征。
“无亲无故又无家可归的女孩便与男孩一同留在了山中。她一直悉心照顾陪伴着那个孩子,屈指算算,从发洪水之日起,至今已经十三年啦。
“老头讲完了,嘴角再次挂上那种骇人的冷笑。
“您听我说完小姐的身世,恐怕同情心要泛滥了吧?心里想着帮她做一些砍柴打水之类的活儿,对吧?哼,打着慈悲同情的幌子,其实您不过是贪恋小姐的美色,想回去与她双宿双栖吧?那根本行不通的!
“小姐自从跟了白痴之后,虽不问世事,但变得越加骄纵起来,随意选择男人,玩腻了就吹口气,将他变成畜生。尤其是洪水之后,这条溪流从山间穿过,流到此处,简直是天赐神水。没有一个男人能禁得住诱惑,更别提保住性命。
常言道,天道狗也躲不过三热之苦。小姐也有头发乱了,胸部缩水,脸色发白,手脚变细的时候,但是只要到河里洗一洗,美艳的外表立刻恢复。她的姿色无人能敌,她轻轻一招手,鱼儿就会游过来;瞥一瞥眼睛,漂亮的果子就从树上掉下来;她用水袖一遮脸,雨点便会落下;她一挑眉毛,立马风沙四起。
“特别是她生性好色,尤爱年轻男子。她肯定对您说过什么话吧?您可不要当真,否则很快便会被她玩腻了,等待您的就是长出尾巴,手脚变长,耳朵变形。
“等一下我真想让您亲眼看看小姐将鲤鱼做好之后,盘膝而坐大口喝酒的可怕模样。
“收起您的胡思乱想,赶紧离开吧。您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想必是神灵庇佑,小姐格外开恩了。大师尚且年轻,还应以修行为重啊!
“老头拎起鲤鱼,拍了拍我的后背,径直走上了山路。
“我目送他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被一座大山挡住。此刻,大山顶上突然升起一股云团,原本酷热难耐的晴空突然雷声轰鸣,将瀑布的声响都掩盖了。
“我像丢了魂一般呆立了很久,终于回过神来,向老头远去的方向深深一拜。之后伸手将斗笠压低,腋下夹好竹棍,转身行色匆匆地奔下山去。我一到村庄,便看到山里已经下起暴雨。估计在这场大雨的帮助下,那鲤鱼能活得更久些,到了女人那孤房子时,没准还是活的呢。”
高野圣僧并没有就这件事进行特殊阐释,也没有特别嘱咐我什么。我们在次日清晨告别,我目送他在雪中登山前行,心中万分不舍。高高坡道上的圣僧渐行渐远,恍若行走于云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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